一
　　 草木萧疏的深秋，凉风瑟瑟，我下班回家经过红旗小区。路边有一群人围在一起，站着的、蹲着的、佝偻着背的坐在小板凳上，人头攒动，喊叫声不断。
　　 “走炮！”
　　 “走车！”
　　 “你们别吵了，让我想想行吗？”
　　 下棋的这一幕，让我想起了老王。
　　 那是2009年暑假的一天中午，地面热得脚底板都快熔化了。小区里荷塘边的柳树都耷拉着脑袋，几只蝉藏在树冠里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我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心里痒痒的，棋瘾又犯了，穿上背心，光着脚冲出屋子，直奔下棋的地方——小区一个大厅。
　　 这里早就聚集了十几个人，围成了两台棋，有一台只有两个人，无观众，其余的人都围到另一台。我轻轻扒开人群，挤了进去，蹲在地上，注视着两位对弈者，一位是老熟人，派出所退休所长老李。我经常与他下棋，互有胜负，他也是这里的高手。今天坐在老李对面的是一位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陌生老人，戴着一副墨镜，左手持白纸扇，右手悬在空中，“举棋不定”。大家都叫他老王，他正在思索中，旁边热心的棋友有点迫不及待，叫喊着，希望当事人走自己建议的“高着”，老王没听进去，有人急得自己去拿棋子行棋了。熙熙攘攘，吵闹声充斥着大厅，可是谁也没有当回事，注意力全在棋上。对于棋友们只看一步棋的“眼光着”，他全然不去理会，仍在默默地计算着各种变化，力争走出最优的一步棋，嘴里偶尔发出窸窣的声音，应该是在推演变化。
　　 我审了一下当时的棋局，作为后手的老李已经反先，下红棋的老王下的是中炮盘头马，可是马前卒冲不开，因为老李还架了中炮，如果中路强行冲卒必定吃亏。老李的大子活跃，占位有利，老王的大子一时不太协调，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哎呀，不要想了，冲中兵。”一位五十多岁的棋友直接去替老王走棋了，将中兵向前拱了一步。
　　 “别吵啦！还让不让人想棋？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不但动嘴，还动手。”老王大吼着，抬起头摘下墨镜瞅了那人一眼，将中兵退了一步，还原后再思考。众人不再出主意，现场暂时安静了下来。
　　 “哎呀，你太慢了，这一步棋想了足足有十分钟。”老李有点急了，埋怨道。
　　 “好棋是想出来的，急什么？棋坛总司令胡荣华有一次一步棋还想了半个小时呢。”老王怼了老李两句后便沉默了，口中仍“念念有词”，他在心里分析着几种主要走法的优劣。
　　 观众们有点不耐烦了，有的转向了另一台，那一台是两个“臭棋”老头在对弈，走出来的棋大多是错着，在高手看来简直是漏洞百出。这样也好，老王可以安心下棋了。正在大家对他失去信心时，他突然走出了弃炮打仕的妙招。因为有车的掩护，黑方只能用仕吃红炮，然后红方双车占肋，很快就威胁到了对方的单仕，配合中路强大的攻势，几个回合下来，黑方虽多子，但已呈败势。这时该老李长考了，老王在棋局优势的情况下，下得比较快。
　　 第三十五个回合，老李又丢子又丢势，只好投子认负。他阴沉着脸，显得很不服气：“再来，刚才你下得太慢了，把人活活磨输了，不算。”
　　 “下棋不思考，下出来的棋哪有质量？我那一步棋如果不是想了好久，能想出妙招吗？好，再来就再来。”
　　 他们俩摆好棋子，又来一盘，这回互换先后手。我暗暗佩服老王的棋品，他下棋总是一丝不苟，非常有耐心，从不轻易地听别人指挥。
　　 下到天黑时，我发现一向自诩棋艺了得的老李最终连输三盘。
　　 可惜今天，我去得迟，否则定会与老王切磋切磋。
　　
　　 二
　　 事后，我想：即使当时我跟老王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我要进行研究，拆解他的棋，寻找漏洞。他的布局比较固定，先手开局大多是中炮盘头马，后手大多是顺炮或列炮。我将他走过的棋在电脑上用象棋软件进行复盘，找出其中正确的走法。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我就出门了，谁知老王一点半就到了，早已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摆着一副象棋。见没有人下棋，他便问我：“小伙子，你下不下？要不，咱们来一盘？我知道你是高手，老李说你比他强一些。”
　　 “好啊！”说着我就坐到了他的面前，心想：你昨天才看到我，就记住了我，真不简单。
　　 “你先走！”老王让我先行。我也就不客气了，上来就是当头炮，他果然还架中炮，形成了中炮屏风马对大列手炮的开局。这种开局我已经研究透了。他不管怎么走，我都有最正确的应法。老王开始应法没有错误，但在第十三回合时黑方出现了软手，红方优势扩大，走黑棋的老王又陷入了长考之中。看看时间才两点半，观众们还没来，这次他可以静静地思考，我当然也不会去干扰他，更不会去催促他。
　　 他在长考时，我也在替他思考，当时棋盘上黑方一共有五十种走法，其中大部分是错误的，可行的着法大概有五六种，要从这五六种中选择最佳走法，确实不易。我用电脑软件拆解过这种局面，当然知道他应该怎么走才不会吃亏。可是他想了半天，就是没有走出正确的着法，一直处于劣势，我一路穷追猛打，步步紧逼，最终在第五十回合，他投子认负。这盘棋竟然下了一个小时。
　　 “哈哈，年轻人不简单。再来一盘。”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白皙的脸上泛着一点红晕，似乎有点难堪。这时观众们已经陆续来了，大家都用敬佩的眼睛看着我。奇怪的是，不像昨天，今天没有人插嘴，更不会有人动棋子。
　　 “老王，认真思考也没有用了吧？”老李摇着纸扇在一旁戏谑道。
　　 “下不过也没事，向年轻人学习几盘也不错嘛。”老王笑呵呵地看了看老李。
　　 第二盘，老王执红先行，果然是中炮盘头马，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我小心应对，因为这种开局，我拆过好多次，每种变化已经做到了了然于胸，如果双方都应对无误，结果是和棋。我的每一步棋都是不假思索地走的，很快他又陷入了长考之中。观众们看着小区里最顶尖的两大高手下棋，都屏息凝视，大家心里都透着崇拜呢。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紧张的因子。老王还是一如既往地长考，每一步棋都非常重视，但是因为前面走了软着，所以后面再怎么顽强也难挽败局，被我步步紧逼，最终在第四十一个回合，他又推枰认负。
　　 “厉害，厉害！噢！今天遇到了高手，再向你学习一盘。”老王的脸比之前红多了，有可能是用脑过度，这盘棋又消耗了他大量的脑力。我在开局及中局占了很大的优势，所以残局阶段赢起来很轻松。
　　 “你先走吧！”我见他连输两盘了，这盘接着让他先行。
　　 “不，你先走。一人一把先，很公平。”
　　 见他不肯，我就执红先行，这次我来个起马局，第一步走马二进三，他应中炮，后手架起了盘头马，我估计这盘头马是他的看家本领，可是今天遇到我也是倒霉，总给他破了。老人家看上去也有六十多岁了，听旁边的棋友喊他王校长，和我是同行，下棋乃娱乐，这又不是比赛，我打算这盘让他赢，但是放水又不能太明显，所以走了我不熟悉的起马局。结果他后手盘头马也没有攻破我厚实的中路。进入残局，两人均势，双方都是两兵（两卒）、车、马、炮、仕相全，子力位置也差不多，都没有阵形上的弱点，如无意外是个和棋。也许他很想赢下这盘棋，在平稳的局面下进行了长考，结果长考出臭棋，他把车送到了我的马口。
　　 “吃车，吃车。”旁观者清，观众们终于按奈不住了，又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我假装没听见，准备去走子，这时老王发现自己走了臭棋，将手伸出了一点又缩了回去，我知道他不想悔棋。
　　 我不但没有吃他的车，还“不小心”把马送给他的车吃。
　　 “一人让一回。”他笑着说。
　　 “落子无悔。这是棋规，更是棋品问题，我不想悔棋。”我郑重地说。这么多年，我参加过多次象棋比赛，养成了不悔棋的习惯。像这种低级错误对于我来说是极少出现的。后来听人说，老王得过县冠军。我也是区级强手，参加市级比赛名次也比较靠前，在比赛中也击败过市级冠军选手。有一次象棋比赛，一盘棋下了两个小时，下完时感觉头重脚轻，体力明显透支。
　　 这盘棋我因为丢马而快速落败。一盘和棋下成了这样的结果，在场的所有棋友都没有想到。老王也没有想到，竟然还能扳回一盘。
　　 赢了这盘，老王摘下墨镜，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脸上顿时朗润起来，笑眯眯地说：“小伙子让我的，不然被剃了光头，3:0，哈哈！”
　　 “哪里，哪里。应该是和棋，您老最后和棋争胜造成失误丢车。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值得我学习。”棋友们都看得很明白，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小伙子，听别人说你也是老师。我们一家人都是老师，我女儿也是老师，叫王晶，在华一小幼儿园教音乐。”老王说着用又湿巾擦了擦眼睛，“我的眼睛视网膜穿孔，一只已经瞎了，另一只也受到影响，每天不停地流眼泪，还见不得强光刺激，所以出门要戴墨镜，包里总要准备纸巾和卫生纸。现在头也昏了，眼也花了，我要是你这么年轻，我愿意跟你多下几盘。”
　　 “王晶，华一小的王晶，是我的同学啊！以前参加计算机培训在一个班，很熟悉的。哦，原来您是她爸爸啊！”
　　 “好啊！明天下午来我家，咱们再杀几盘，到时候就咱们俩，没有人打扰。”老王说完，便给我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临近黄昏，我头沉脚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大厅，凉爽的夏风吹得我无比惬意，全身感觉轻于鸿毛。
　　
　　 三
　　 第二天下午，我找到了老王的家，其实是她女儿王晶的房子。老王夫妻俩暑期来安庆市区度假的，顺便来看看刚出生的小外孙。
　　 我们在茶几上布阵厮杀，这回他改变了开局，先手走仙人指路，后手走飞相局，让我很不适应。我问他为什么改变战法，他说回家以后反思了一下，要避开我的熟套。下午，我们又安安静静地下了三盘棋，尽管我全力以赴，可结果还是打成了平手，一胜，一负，一平。这三盘棋也用去了不少时间。临近黄昏时，我要回家。他坚决留我吃饭，一家人都非常客气，让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与老王虽然认识只有三天，却胜过三年、三十年，俨然成了忘年交。原来今天是他66岁生日，他们一家人都聚到了一起，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全在。我却什么礼物也没有带，真是羞愧难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同行，还是王晶的同学，吃点饭算什么呢？咱们是下棋认识的，也算是有缘，是棋友。这下棋啊，好比做人，棋品如人品，汪老师，你的棋品好，人品也好。哈哈，谢谢你昨天没有给我‘剃光头’。”
　　 “什么剃光头？”王晶眨着大眼睛疑惑地问。
　　 “哈哈，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你呀就不要问了。”老王笑着说。
　　 “王老，您太谦虚了，您的人品与棋品才是一流的。我听王晶的同事说，去年汶川地震您就给灾区捐了一千元。真了不起，我要向您学习。这次安庆市象棋协会打算向汶川灾区捐款，以扶助他们开展棋类教育活动。我也打算捐两百元。”
　　 “什么？！算我一个，开展棋类活动，更不能少了我。我再捐一千元。”老王突然放下了筷子，神情异常激动。
　　 “你又捐一千元，给孩子买房借的钱还没有还清哟。”老伴提醒道。
　　 老王向老伴眨了眨眼，意思是在客气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老伴努努嘴，不再说什么。
　　 “这人生啊，就像下棋，每一步都要慎重，一步错，步步错。王晶你们兄妹俩都要谨记：棋下错了可以重来，道路走错了，很难再回头。从一个人的棋品可以窥见这个人的人品。我是一个退休老教师，生活并不富裕，大道理我不想多说，同胞有难我们应该帮忙——捐这点钱其实也算不了什么。”老王说着，又拿出湿巾擦拭着眼睛。
　　 几天之后，在捐款单上有了他的签名。
　　
　　 四
　　 以后，每年暑假我都会找老王下棋，一来二去，我们的友谊变得深厚了，相互讨论一些棋艺及人生等方面的问题，互送一些棋书。时间一晃就来到了2013年8月27日，那天晚上老王在女儿家吃饭，突然感到胸口很闷，透不过气来，家人急忙将他送到市立医院抢救。第二天上午，他的胸口更闷，呼吸衰竭，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也是后来听王晶说的。）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看到老王来下棋，我感到很奇怪，但也没太在意。后来听棋友说，王晶将父亲的遗体送回枞阳老家安葬了。
　　 当我知道这件事时老王已经过了“头七”，后来跟王晶取得联系后，我决定去一趟枞阳县，亲自去老王的坟前祭奠。
　　 那天，我没有带多少香纸，只带了几本棋书、一副象棋和我代表灾区孩子们写给他的一封长信。
　　 我一把火将信纸、棋书以及那副木制象棋点燃，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