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一场又一场的离别，花儿殆尽芬芳还有盛开的机会，日沉月落依然升起于苍穹，可是有些人，一转身便是一生，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题记
　　
　　 一
　　 深秋的天空，苍茫中透着忧郁，一滴雨挣脱了昏暗的云，悄无声息地扑入了路边的小池塘，那一刻不知是雨滴的狂野还是它的表达方式太过直接，小塘那静如处子的世界在一刹那就荡起了涟漪，或许那轻柔的一吻就是那梦中的百转千回，或许那瞬间的相拥便是这天长地久的等待。小塘边的两棵柿子树相互依偎着，很像那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满树的柿子早已褪去了襁褓里的那种对世界的新奇，它们早已出落得丰盈而饱满，黄黄的面容绽放着淡淡的红霞，那模样就像即将登上花轿的新娘，满满的都是幸福。一只麻雀破风而至，随后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檐角，拍了几下翅膀，小脑袋左右一扫，随即抖了抖脖子，嘴里的小虫子借机拼了命地扭着身子，妄图争取一点点回归自由的希望。又一只麻雀随后落在檐角，嘴上叼着一只软绵绵，两头耷拉的虫子，也许是跨越时空的刺激把它高兴晕了，或许是急火攻心背过气去了，它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两只麻雀继续环视了四周大概有五六秒钟，确认没有潜在的威胁后，接着就钻进了屋檐下的窟窿里，霎时响起一阵急不可耐的叽喳声，只是一转眼，两只麻雀又消失在了我视线的尽头……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忽然从这种其乐融融的背后看见了人生的酸涩，那件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
　　 “你个老不死的，你个老东西，你个老……”前院的怒骂声携风击碎了我的专注，击碎了我渐入佳境的构思，“打死你，我拉断你的腿……”“我撕烂你的嘴……”有个女人在嘶吼，声音里透着狠毒，也透露着那种暴虐的快感。“又是你三大娘的二儿媳妇来闹事了……”母亲闻声走了出来，“快去看看给拉开她！”随后一溜小跑地向前面冲去，那一刻母亲眼里的愤怒放佛要烧掉这世间的不公……
　　 三大娘的门外早已聚集了很多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声音好轻，轻得宛如蚊子在叫，记忆中的三大娘虽然个子很小，但是人却精神得很，清瘦的脸颊上逢人就会挂满笑容，衣服虽然陈旧，却是干干净净，给人一种静怡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儿媳妇生得很是精致，瓜子脸，如墨的长发，秀气的柳叶眉，眼睛大大的，精巧的鼻子衬托着小巧玲珑的嘴巴，活脱脱的就是一副美人胚子。三大娘的老公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家财，只给她留下三间草房和五个孩子，三儿两女，那时候孩子们都还小，三大娘也就没再嫁，就这样子含辛茹苦地把他们都拉扯大，他们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可是孝顺的却不多，这么多年下来，三大娘老了，一直寡居，平时其他几个儿子很少上门，也很少见过几个儿子买过东西送来，就是上门，也都会大呼小叫的，因为赡养问题而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有几次差点开仗，谁都不愿意多出一点，每当那个时候，三大娘都会跑到她老公的坟前诉诉苦道道难，念叨念叨心里的委屈，发泄发泄积压的情绪，年复一年，慢慢地，三大娘也就习惯了这种“家常便饭”……
　　 此时的三大娘浑身是土，上衣的扣子掉了两个，满脸的血痕，地上散落着一些头发，鞋子也掉了一只，另一只被她儿媳妇死死地攥着，看样子不知道抽了三大娘多少下，一只手上还在缠绕着三大娘的头发，死命地揪着，眼睛睁得血红，面部的肌肉阴冷而又狰狞，宛如一个疯狂的魔鬼，哪里还有一丁点的美人模样，“我叫你浪，我叫你浪，你个贱……”人在疯嘴也在疯，随后扯着三大娘的腿又拉了一圈，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模样，又一次印证了“面如桃花，心如蛇蝎”这句古训，人群的内圈立着一个高瘦的男人，鼻子蛮高，只是眼睛很小，眉毛稀疏，下巴上一根胡须也没有，农村俗称“妈妈胡”，他便是三大娘的二儿子，此时的他面如寒霜，一言不发，好像面前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完全是一种隔岸观火的神情，“你看看，娘都被折磨成这样了，他还跟没事人一样……不孝啊！作孽呀！真毒！”细碎的声音从人缝里飘出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做着口头上的打抱不平。三大娘半撑着上半身，头发依旧被她儿媳死死地缠在手上，此时的她，却出奇地平静，浑浊的眸子里没有泪，没有怨，更看不到恨，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儿媳，片刻后再扫上她儿子一眼，眼神空洞而深邃，宛如那浩瀚的夜空，那里在慢慢地透着冷意，是那种刺骨的冷，是那种集愤怒、无奈、痛苦和宽恕以后反复焦灼的解脱。
　　 “您嫂子，行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做得那么绝情呢？！”母亲扶了扶颠到鼻尖的老花镜，因为刚才走路连跑带颠，还在喘着就开了腔，她可不管这些，她就是这种直脾气，就是这种敢说真话的人，别人不敢劝，她可不在乎，“人之父母，上有苍天，你也是一个做娘的，难道不懂得言传身教的道理吗？”母亲的话掷地有声，四周看热闹的人面部表情千奇百怪，有佩服有惊讶，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哟哟哟！是俺二婶子呀！这是我们的家事，您不找个地方蹲着，跑这凑啥热闹！”女人语音尖酸，随即松了攥着头发的手，“这个老不死的看孩子都看不好，你看看把俺宝贝闺女磕的，额头都破了！”女人拉过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眼睛很大，怯怯的，紧紧地拉着她母亲的衣角，“宝贝闺女，快告诉你二奶奶，你奶奶是怎么把你给磕破的？”女人的话音里带着怂恿，“不是奶奶弄的……”童音里是无比的紧张，接着看向她的妈妈，小手不自然地搓着，良久，她像是鼓足了勇气般跑向想要站却没有站起来的三大娘跟前，“奶奶，你怎么不说话？疼吗？”小手抚上她奶奶的额头，“孩子，奶奶不疼，奶奶不疼……”三大娘忍着那万千的委屈，慈祥地攥着小女孩的手。母亲的手劲很大，不费吹灰之力就拉起了三大娘，“他二婶子，谢谢你了……”三大娘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又用力地握了握母亲的手，那一刻，她仿佛平添了无数的力量。
　　 “啪”的一声脆响，小女孩随声倒在两个老人的面前，母亲懵了，呆呆地望着小女孩腮帮子上那个巴掌印，“奶奶……”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随即爬起来拱进了她奶奶那并不宽敞的怀里，“孩子那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母亲回过神来，喃喃自语，“死丫头，竟然胳膊肘往外拐，看我不打死你……”女人还在扬着巴掌，大有一种至死方休的势头。“好了好了！您嫂子，适可而止吧！俗话说：打仗望人拉，告状望人留，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个后路，算了吧！”母亲再次劝诫，“你婆婆也不容易，孤家寡人一个，能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就不错了，况且还给你们成了家，你们也应该懂得什么是儿女‘绕膝欢’的天伦之乐，怎么就体会不到一个老太婆的处境呢？乌鸦尚知返哺的道理，何况是人呢？！”连珠炮般数落个不停，“是呀！是呀！二婶子说得对，年轻人应该体谅体谅老人的……”四周的人们有很多人开始随声附和，那一刻，女人的脸有点红，那种红却不是羞愧而是尴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母亲直接撅破了那邪恶背后脆弱的另一面，女人踌躇了，可是她却不敢对母亲发火，就是杵在那，宛如一个石桩。
　　 “妈妈，俺姥姥来咱家了。”人群外挤进来一个男孩，忙不迭地喊着女人，“真的吗？乖儿子，你姥姥啥时候来的？”女人霎时换了一副面孔，眉开眼笑的，仿佛是捡到了金元宝，“老公，我妈来了”，女人忙不迭地叫唤着小眼睛的男人，男人脸上的阴霾随风飘散般有了点笑意……风起了，三大娘散乱的白发随风飞舞，布满黑斑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小女孩挂着泪的小脸，“唉……”随即一声长长的叹息飞出她的喉咙，积压经年的一切仿佛又穿上了秋的衣裳……
　　
　　 二
　　 九月，已是末秋，院墙边的南瓜就像爱美的小媳妇般悄悄地施了粉，粉扑扑的煞是诱人，它静静地躲在年老的叶子后面，似乎在刻意地掩饰这秋天的美，那种静若处子的媚态，仿佛又是初尝人间烟火的仙子，给人无限的遐想，桂花更加放肆，刚到妙龄就向世人展现它的魅力与泼辣，这种不修边幅，生于自然的绝伦，在不知不觉中迷倒了各界名士，他们或爱慕或垂怜或赞誉，直至爱不释手，沉迷于这种香色之中无法自拔。
　　 冷冷清清的养老院前，秋风舞动着尘土，仿佛是给一些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年老的门卫裹着件军大衣，斜倚着门边，目光空洞而无神，这情调与这歌舞升平的世界有点格格不入。“您好，大叔！我来看看徐爷爷。”我走过去，道明来意，他瞬间凝肃起来，仔细地审视了我好久，“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他的语音里裹着无限的失落……沿着笔直的水泥路走进去，两边的小院里都静悄悄的，听不到该有的吆喝声和欢笑声……
　　 路的拐弯处靠左边有一个小院子，小铁门半虚掩着，时不时地飘出来阵阵花的清香，“徐爷爷！”我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接着轻轻地推开了门。徐爷爷今年九十挂零了，背有点轻微的弯，耳朵也有点聋了，灰白的头发和胡须或许是近段时间没被修理的缘故，肆无忌惮的疯长，此时的他正坐着一个“矮角凳”，乌黑铮亮的拐杖默默地靠着他，在他的脚边有一台小巧的放音机，“砸洋琴”的片段正在一波一波地推上高潮，徐爷爷微闭双目，轻轻地哼着，完全沉浸在这激扬的音乐里，连我进来都没发现，我不敢打扰他，唯恐这片刻的美好从秋天里溜走了……
　　 徐爷爷的一生可谓传奇，遭受几经磨难硬是坚持到了今天，听老一代的人说，他是一个老党员，在某村干支书好多年，文革期间天天都被红卫兵拉出去批斗，戴着高帽子游街，每一次遭重的时候，都是徐奶奶拼了命地把他护下来，坚持陪着他住“牛棚”，唯恐被别人下了黑手。徐爷爷和徐奶奶育有六个儿女，可是他们却没有继承徐爷爷的那份睿智和魄力，虽说有几个喝过不少墨水，但是却没有徐爷爷的那份正直与宽厚，徐奶奶去世后，老爷爷形单影只，再也没有了倾诉心声的地方，儿孙们也都在城市里安了身，有了自己的金窝，除去过年的时候，儿子们便没了踪影，巧不巧有女儿来看看他，给他添置衣物，徐爷爷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在他寂寥苦闷的时候，放音机就成了他最忠实的伴侣……
　　 “你来了！小子，哈哈哈……”老爷子声如洪钟，爽朗的笑声几乎要震掉那檐角的琉璃瓦，这一刻，我仿佛变成了老爷子最开心的钥匙，“好小子，你都好久没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喽！是不是最近忙得很呐？”老爷子锐利的眼神陡现，转而变成了期待，“是啊？徐爷爷，最近走得远了，所以回来的时间就少了，我的心底冒出了一股歉意，“今天无论如何你都要陪老头子我喝一杯。”老爷子说到酒就红光满面，啥事都会抛到脑后，可是每一次我只会给他倒上一小盅，我知道他不胜酒力，我亦如此，我们都不好酒，只不过是用来渲染那相聚的喜悦罢了。片刻后，我就摆好了提前准备好的几个小菜，“小油沙”花生米那是必不可少的，因为那是老爷子的最爱，其它的肉啊鸡啊，他是一点口欲都没有。“牛眼”小盅刚过半，老爷子的眼角微微泛红，话语也像是黄河开了口子，“时光似箭，日月如梭啊！转眼间老头子我就要入土了！又有几刻可以贪恋的相逢呢？！”“想想人这一生，奋斗拼搏，不辞劳苦，转眼便是沧海桑田，有缘的相聚，无缘的擦肩，到头来还不是过眼云烟吗？”我们相对一饮而尽，所有的所有仿佛随酒皆醉……
　　 陪老爷子“拉呱”拉到下午三点，他还是不依不饶，颇有老顽童的影子，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巧遇的瞬间……也是那年的秋天，绵绵细雨下了好几个日夜，我驱车从外地回来，路过一个小村庄的时候，车子抛锚了，我又没有维修点的号码，虽然下着雨，我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的绝望伴随着天黑渐渐深沉，就在我的心要沉到冰底的时候，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人路过，那一刻，他成了我的救世主，那一刻，我们成了忘年交……
　　 离开老爷子，心里好似塞了块巨石，那天的那个时候，老爷子没有送我出院门，因为每当他看到隔壁小学和幼儿园放学时的场面，他就会心酸，就会老泪纵横。此时恰好三点多一点，学校的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唯一不同的是，小学的门口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五六十的老年人，他们每人一车，望眼欲穿地盯着校门口，巴不得下课铃一响就驮起孙男娣女飞驰回家，早些完成今日的使命。幼儿园门口皆是年轻的父母，家远的来回都是校车接送，离得近的父母是准点准时地守候在那，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那情景不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吗？我扶着车门，久久不能释怀，喧闹的校门和冷清的养老院那鲜明的对比，又有谁真正做到“报得三春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