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湾恰如其名，入了秋，就有了寒气。冷锋走下车，感觉后背凉凉的，忙紧走几步，努力要避开那阵风似的。路旁的树叶开始飘落，一片一片打着旋儿，在脚底下堆积、翻滚、卧伏。村口那条小河仿佛宽了许多，清冽澄澈，翻着白色的水花，岸边的蒲草密密匝匝的，出水很高，金黄色的花穗，附在碧绿的蒲杆上，像一根根蜡烛，又如毛笔的笔杆，煞是好看，冷锋迎着漫天的水汽，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
　　 回来了，终于又回来了。冷锋心底里升起一股愧疚，看来，人是不能做坏事的，回到家乡，连风都不能饶恕自己。有些事，只要你背着良心做下了，就会在心里亏欠一辈子。有很长一段时间，冷锋不敢在别人提及甚至不愿听“家乡”两个字，他怕老村长那锥子般的眼神――虽然他在城里做了局长。可在老村长面前，却始终直不起腰来。
　　 往事历历在目。1985年，冷锋开始了第二年的复读。其实，他自己心中清楚：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那年头上大学是很难的，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点都不为过。自己的成绩自己清楚，和同学比力气、甩两膀子还可以，谈学习，冷锋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中越边境局势慢慢缓和，当兵的事又提上日程。一天，冷锋父亲从外面回到家里，兴冲冲地对他的母亲说：“咱孩子有救了，今年招兵有一批武警，还是在大城市里当兵，不可能上战场的。”
　　 “那名额紧张吧？我们能找上人吗？”母亲不无忧虑地说。
　　 “好办，我和镇上打过招呼了，给了我们冷水湾村一个名额，凭老村长和咱们的亲戚关系，这个忙，他一定会帮的。”父亲脸上充满自信。
　　 老村长比冷锋长两辈，冷锋管他叫五爷爷。
　　 在老村长家里，父亲把礼品放到桌上，冲村长一拱手：“叔，孩子想当兵，这事您可要孩子做主啊！”
　　 老村长把手一拦，面露难色地说：“这村里也不是我一人说的算，大家都推选下河的赵自强这娃，你看，是不是排到明年再说？”
　　 “明年，还有武警这兵种吗？我们就是冲着这来的。”冷锋父亲哀求道。
　　 “赵自强这娃的父亲是咱村的大恩人啊！他为咱村垒了窑，让我们生活有了起色，现在人走了，留下这娃，咱不能不管啊！”村长耐心地解释着。
　　 “叔，您这是帮外人，欺负咱家里人啊！”冷锋父亲颇为不悦。
　　 老村长不言语了，把桌上的礼品往冷锋手里一塞，手一摆，明显是送客了。
　　 县人武部接到地方举报，说冷水湾的应征新兵赵自强家庭情况不明，他父亲当年是逃到冷水湾的，还掌握了一手垒窑的手艺，不像是个好人。
　　 不能让家庭有问题的人到部队。经镇里选定，由冷锋替补了这个参军名额。
　　 至于这封信是谁写的，碍于同村同姓的面子上，大家都不愿追究了。
　　 冷锋是偷偷去镇上应兵走的，却不期在乡政府门口撞见了老村长。
　　 “五爷爷，您到镇里办事啊！”冷锋说话的时候显得底气不足。
　　 “看看你呗！当了兵要学好，咱冷水湾出去的人，可不能辱没了祖宗的名声。”老村长把冷锋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锐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压迫着冷锋不敢抬头。
　　 如今，老村长逝去多年了。作为从冷水湾的走出去的人，冷锋大小也坐到了教体局的局长位置，算是成功人士了。这次镇上搞特色产业节，邀请了冷锋，几经斟酌之后，冷锋有了这次行程。
　　   近乡情更怯，站在家乡土地上，冷锋心底七上八下的，充满了强烈的虚空感。对了，是赵自强。他像根鱼刺一样鲠在冷锋的喉咙里，让他透不过气来。
　　 其实，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冷锋与赵自强的姐姐是初中同学。两家住的也不远，是上下河的距离。
　　 冷锋上了高中，和赵自强的姐姐不同学了，却与赵自强成了同学，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冷锋复习的时候，插班进了赵自强他们班，这样两人才成的同学。赵自强简直就是他的克星，虽然人没有他高，却头脑灵活，学习玩耍两不误，很讨女生喜欢，冷锋最怕他一口一声“大哥”地叫，让他本来就脆弱的心，更加地雪上加霜。
　　 在当兵这事上，冷锋是赢了赵自强，却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现在自己做了局长，总该可以了吧！却听人说赵自强大学毕业进入市里的一家有名的公司，又从主管的岗位上退隐下来回到家乡，做了一个地地道道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农民，这小子到底想什么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能是自己给镇里说要回村一下。远远地，就看到村道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中间那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太显眼了，这是赵自强。冷锋心底颤了几颤，感觉脸上的血都要凝固了。冷锋虽然文化不高，却是见多大场面的人，就是在教体局大大小小的会议上，吆五喝六地也能说出个子丑丁卯来。平时见过的阵势比这大多了，却从来没有这样怯过，冷锋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悬崖边，一脚踏空，人整个头朝下折了出去。
　　   赵自强挤开人群，一把拉住冷锋的手，一张脸就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热情说：“冷大哥，不，局长同学，我们可把你盼回来了”。冷锋面色难看，怔了一下问：“你小子不归隐了吗？”赵自强笑了：我又不是官，谈不上归隐。这不是你回来了么？我怕一会儿你被镇领导们请走就再也见不到了，特想请你到我家坐坐啊！
　　   冷锋有些怔，他不知道赵自强是不提应兵这件事，还是真遗忘了这件事。恍惚间，镇领导扒开堵在前面的赵自强，热情地把他拥进了早已停靠在路边的车里。
　　   一桌子好菜，乡野而又实惠。但冷锋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头脑里老是晃动着赵自强的那颗毛发稀少的大脑袋。不知不觉地就喝多了，却不愿住镇领导安排的宾馆，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往村里走。
　　   山乡的夜阙寂无声，只有草虫在黑暗中低吟。冷锋俯下身，闻了闻脚下的青草，泪水溢满了眼眶，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然后站起身给赵自强打了电话，说一会就到。
　　 两层半的徽式小洋楼，边上篁竹丛生，随风摇曳，一看就是殷实的人家。冷锋敲了门，开门的是位妇人，颇为眼熟，冷锋一拍自己的脑门，想起来了，是和赵自强同学时的班花——小芳。
　　 “你是同学小芳，怎么，这家的主人？”冷锋问。
　　 “局长同学，你说对了。是你同学小芳，现在是我家领导。”赵自强哈哈大笑。
　　 “你没应上兵，却追到了班花，不简单啊！”冷锋说这话时，是几天来少有的轻松。
　　 赵自强笑了：“局长同学，听说过赵匡胤千里送英娘吗！你去当兵了，自然由我来当护花使者了，小芳说过你，呵呵，你当兵时候的照片老帅了，也实在太偏心了，给女生寄，却忘了我这个男同学。”
　　 “哪里，哪里！”冷锋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婆，虽然来自县委领导家庭，形象却不敢让人恭维，胖胖的身躯，肿胀的面容，让冷锋多少次头脑里闪过离婚的念头，可只是心里想想而已，真的去做，给他这个胆，也不敢去做。毕竟自己是靠岳父大人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有时，自己坐在台上，望着台下的美女老师们，心里痒痒的，像猫抓一样，也曾伸手试了一下，夫人很快就知道了。
　　 “冷锋，你在部队的时候练的是什么拳？”夫人没头脑地来一句。
　　 冷锋一愣：“你问这事干什么？”
　　 “听说，科局长开会，别人问你什么学历，你怎么说的：小洪拳。你以为还在拆迁队啊！整天打打杀杀的吓唬人啊！做教体局长，装都要装像一点，没事多看看书，不要盯着女人看，看多了没你好处。”夫人鼻子一哼，转身走了。
　　 “败了，彻底地败了。”冷锋胃里一阵翻腾，他知道，家乡这块圣洁的土地是容不得污秽这物的，生生地把反到嘴里的酒菜又咽了下去。
　　 乡野的风继续吹，冷锋决定连夜赶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