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上午，太阳刚升到一竹竿的高度，一种温暖的气息便弥漫开来。
　　 春节已经过去好久了，大院里仍然带着几分喜庆。一些住户门边所贴的春联已经破损，在风地吹抚下不停地舞动，像是要与出门的主人道别。随着上班和上学的大人、孩子的离开，宿舍里安静了下来。那些因人多而不敢从屋檐上飞下来的麻雀，找准了时机，纷纷落在了空荡荡的院落里，寻找着食物，有人经过就“轰”地一声飞起，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几只家养的鸡在院子时悠闲地走着，不时用喙在地上啄着什么。
　　 一阵刨木板的“嚓嚓”声从一住户的屋里传了出来，随着这声音飘出来的，还有一种淡淡的松木的清香。这个时候，如果你顺着声音走进屋子里，会发现做木工活的是一位少年。那模样也就十八、九岁，脸上的稚气尚没有完全脱去。一根长条凳正抵在屋里窗户下的砖墙上，当成了加工木板的马凳，旁边放着几张已经刨平了的木板。那些木板上有不少小孔，那是钉子钉过的痕迹，一看就知道这些板材是从一些产品的包装箱上拆下来的。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坐在对面的大床边沿，慈祥地望着正在忙碌的年轻人。孙子离开了一年多，真的出息了。
　　 是的，在屋里干木匠活的那个少年就是我，这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我下乡前的情景。我要做的，是用家里从父亲所在单位买来生火的废旧包装箱，做成一个全新的厨柜，好让那些餐具有个归纳的地方。
　　 我是大年初一的下午从广元赶回来的。离家一年有余，家里的变化真的很大。首先是添人进口了。二姐的儿子，我的大外甥在我走后出生，这会儿已满周岁，都在学着走路了。另外，一直有病在身的大姐，也找到了自己的爱人，组织了家庭。大姐夫是当地人，在离城数十多公里的一家公社卫生院当医生。
　　 那天下午，当我从客车上走下来时，一眼就看见汽车站的大院里站了那么多的人，除奶奶和爸爸，一家人全来接我了，这让我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将打工时攒下的几百块钱和从园林场食堂退回来的粮票全数交给母亲时，看着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里就有蜜在化开。这千里之行，不就是为了给这四处漏风的家里增加一些收入，让大家的生活过得好一些吗？
　　 春节那几天是在愉快的氛围中渡过的。在与家人的摆谈中，我很快将家里现今的情况摸了个遍：大姐结婚后，就住在家里；二姐在生了小孩后，单位给她分了一间住房，在公司的院里，单位离这儿不远，由于侄儿还小，还得由姥姥看着，二姐就没有自己开伙，依然回家来吃饭。
　　 家里的住房还是那么挤，里屋给了新婚不久的大姐，外面那间屋子，挤挤挨挨放了三张床。然而，生活条件的改观却是看得到的，可以说已经走出了最困难的时期，朝着更美好的将来进发了。以前那个用来装树叶的包装箱还在，里面装满了挽成饼状的谷草团。每一个都足够大，可以很轻松地生燃一次火。
　　 用谷草来生火是我童年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且来得这么自然。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夜之间就变换过来了似的。小弟终于不用像我那样，天天都得拿着根铁纤去捡树叶了。家里粮食也充足了许多，开始有了余粮。早饭吃稀饭馒头这曾经令我羡慕的饮食成了标配。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离开了一年多的时间，而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的供应一直都在家里的……
　　 又刨平了一块木板，我抬头望向窗外。与以前不同的是，窗户外面不是院子，而是新修起的一间足有十平米的厨房，厨房里不光打起了风箱灶，还有一个烧煤球的可以封火的炉子。
　　 与屋子里窗户相对的地方，也开着一扇差不多一样大小的窗户，虽然厨房的修建让屋子的进深有了很大的延长，让以前直接面对院子的屋子变成了里屋。但这里屋却并不那么黑。从屋里的窗户望出去，就能见厨房里那排整齐的操作台面，那是用水泥板修建起来的。
　　 是的，在我离开家的这段日子里，家里最大的变化，就是由单位统一修建了厨房，终于结束以前那种跨坐在门边拉风箱，在街沿上煮饭的历史。
　　 是我长大了还是由于修了厨房的缘故？那口用来装自来水的水缸显得那么的小，小得就是像是用来过家家玩的一样。只能装下一担水的陶缸已经不能适应家里的情况了。
　　 厨房外面码放着一堆砖，还有一袋打开了没有用完的水泥以及河沙之类的物品，一问才那是修厨房时剩下来的，单位也没有再拉回去。于是，就萌生了砌一口水缸的念头。
　　 这缸要砌得大一些，最好能一次装下三到四担水，这样，等我下乡走了以后，家里的人特别是身体不好的母亲，就不用天天去担水了。可以在二姐或大姐夫有空的时候把缸里的水担满。
　　 说干就干，那天上午，在上班和上学的人都走了以后，我就开始和灰，砌砖。这时，在建筑工地打工时所学到的技艺就派上了用场。厨房的地面是用水泥硬化的，比正屋用三合土来铺设好了许多。我把场地清了出来，用一根粉笔在地上划出了大致的轮廓，就开始砌起来。砖砌的缸下小上大，呈梯形，厚度刚好是一块砖的宽度。这样砌出来就很结实，不会因盛水而倒塌。我边想像着它建成后的模样边砌着砖头，不出两个小时，一个崭新的砖砌水缸就成形了。我又和了水泥占大半的灰浆，将其内外都敷设涂抹均匀，让其自然晾干。
　　 过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心想应该全干透了，趁宿舍水管开放，我试着往里面装了四担水，将缸装得满满的。怕它漏，那一天都在观察，见确实没有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时间是充足的，甚至是那么富裕，那么多的空闲等着我去填充。闲得心中发毛的我就把目光盯在了塞在一张小床下的那些木板上。家里一直没有个厨柜，以前碗盆等就散放在窗户下的那张桌子上，显得很零乱。看过发小家，对他家的那个红漆的小厨柜很是羡慕。儿时，我一直帮着家里洗锅刷碗，见那些餐具无处放，曾经缠着母亲要买上一个。母亲只是苦笑。一个厨柜要十好几块，在勉强能糊口的年代，哪里有闲钱买它呢？
　　 我见母亲不同意，很是失望，曾发誓道：“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一些包装板，一定要亲手做一个厨柜！”现在，我长大了，更可喜的是，家里正好有不少从包装箱上拆下来的木板，可以实践自己的诺言了。我看了，家里现在还是烧风箱灶的时间居多，而风箱灶用谷草来引火就足够了，那些木板一时也用不着，更何况木板白生生的，全是上好的松木，用来当发火柴也实在可惜。
　　 我萌生这个念头也和家里那两个刨子有关。家里原本是没有木工工具的，我回家后不久，却发现了有一大一小两个刨子放在个角落里。一问奶奶，才知道这是大姐夫从乡下借回来用来刨案板的，案板使用了太长时间，都不平了。这不，用了还没有来得及还回去呢。
　　 当天晚上，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得到了她的支持。第二天我就开始配料。我虽然没有做过木工活，但在工地上干零工时看过，觉得也没有什么太难的地方。我又把以前就有的锯子和斧头等工具寻了出来，按照自己的构想开始做了起来。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执着地要做一个厨柜，还想给家里的人特别是奶奶和妈妈留下个念想。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觉，我仔细设想过我的前景，感觉这次离家当知青之时，就是和这个家正式分别之日。因为，从那天起，我就会独立于家庭，再回来，也是一种临时居住了。这种带着些许悲壮的情绪，会让我变得很严肃，以至成天都沉默着，不愿说话。
　　 我将这种情绪带进了我做木工的工作中，把活儿干得专注且认真。大姐发现了我情绪上的波动，并把这种不安悄悄地告诉了母亲，她也相信，节后的这两个多月，就是我在这个家庭中所待的最后日子，不是说不回来，就是回来，也是以探亲的身份回来了。
　　 这种情景多少令人感伤，我见母亲与大姐摆谈过多次，而每次两人的眼里都似有泪光。
　　 我却一门心思地要把这个厨柜做好。不想当钉子木匠，我打算用传统的榫卯结构，我看着那些包装板，构思着。从包装箱上拆下来的木板不厚，做立柱必须要三块合在一些，这就更好办了，用三根木板组合，外面的两根长一些，中间的按需组合，这就有了现成的接口，用于另一面的相接。这种结构当然赶不上正规的榫卯，但比直接用钉子钉要好多了，再熬上点骨胶将木头一粘，就会很牢固。对于必须要打出榫卯卡口的地方，就试着自己来做，一次不行就两次，打废了也不要紧，就用来做柴烧好了，反正那些木板本来就是买来当发火柴的。
　　 在做厨柜的那段时间里，我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用在了上面，锯齐、刨平、组合……乐此不疲。以前的同学全都读了高中，一直都挺忙的，几个发小只在我刚回来时见了一面，就都各自忙着，只有我家小弟在放了学后，来看我做厨柜。没有观众其实更好，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做这个厨柜，而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目光。
　　 实在做累了，我会放下手里的活儿，把场地收得干干净净的，把各种材料放在不挡事的地方，然后走出去，沿着儿时捡拾树叶的路走上一回，听听鸟鸣的声音，看看地里的农作物，努力培养着与农村的感情。有一回竟鬼使神差走到了对面的南充高中，来到那飘出郎郎读书声的一间教室外面。隔着窗户痴痴地看着，直到被教室里的老师发现了，来到了窗边，我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赶紧转过身来，小跑着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里后，我又将摊子铺了开来，发着狠地干活，以此来摆脱对不能再读书的遗憾和失落。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快，小心地劝我休息一下，不要这么赶。我只是轻轻一笑，手里还是忙活着，很快就沉浸在了制作的喜悦中。我甚至在想，我真地适合做一个木工，成天与木头打交道，在那些成品上体味快乐，成就理想。
　　 走过弯路，返过工，也想过放弃，但还是坚持下来了。每到晚上，看到当天的成果就摆在那儿，所有不快就会渐渐消失，一种喜悦溢上了心头。就这样过了半个来月，一个长方形的厨柜结结实实地摆放在了那里。
　　 厨柜一米五高，里面分了三层，最顶上用的是三块大一些也厚一些的木板，刨得很平整，就是当成张桌子使用也是可以的，当然也可以用来放案板等大一些的厨具。为了让它更好看一些，在大姐夫的建议下，还给它上了漆。只不过那漆不是红的，而是暗绿色的。自从这个厨柜做好后，家里那些碗盆盘碟就都有了存放的地方，厨房多了些整洁，少了些零乱。
　　 看着家里还是用着以前那个小风箱，我也心有所动，甚至好高骛远地想亲手做它一个，做一个拉着轻快，风又大的风箱。那样，家里厨房的条件就会更好一些。我也能更放心地离开家里，走上当知青的道路。然而，一个厨柜已经耗尽了所有好的木板，剩下的一些都不成型，只能用来当引火柴了，只好作罢。
　　 是的，不久后我就会离开家里，完成的从准知青到知青的转变，一想到这些，内心就会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但是，只要家里的问题解决好了，我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一心远行，走上那条早就设计好的道路，去尽一个知识青年的本分了。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数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虽然偶尔也会做一些与泥水工和木工有关的事情，但始终没有成为一名泥水工或者木工。然而，少年时代的经历却不时闪过我的脑海。这一生一次的事件，让我的回忆更加丰富，也更加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