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城里人的秋(散文)
一
最美的秋,属于勤劳的农人,收获的热情抵消了秋的衰萎与寒意。也属于诗人,衰草落叶让人产生秋思,秋这个季节似乎也是专门为诗意准备的。而城里那些普普通通人眼中的秋呢?也是有诗有画有色彩,有故事更有温情。
“破烂王”在我们这个小城收破烂有十几年了,是城里人,尽管住在城郊结合部,但大部分时间在城里,起码在我心中,他是地道的城里人。最近又多了一个外号叫“泥燕王”。午后四五点,他停止吆喝收破烂,捏起了泥燕,招来不少放晚学的小学生。公园亭子一角,成了燕子呢喃孩子叽喳的地方。他在家做的燕子不够卖的,只好现场做了,每只泥燕5块钱,他做的泥燕分公和母,孩子一买就一对。五分钟做一只,红色的泥,在他手里边跟玩魔术一般,便飞出了逼真的燕子,稍微风干,用黑色和白色的油漆,随意地大写意般一涂,燕子就像翩翩起飞了,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他怕弄脏了孩子们的手,用收破烂收来的小盒子一装,说声“飞吧”,买卖就成了。
秋燕子从胶东半岛过,不做停顿,继续飞向南方。泥燕王是南方人,不知具体地址,他说,捏出的燕子会飞往南方,去吃丰收的稻粒,所以,孩子们断定他是南方人。燕子南飞,在他看来,就是思乡,他的“秋思”用的不是文字,而是泥巴,做出的是形神兼备的燕子。是否寄托了带给妻子孩子的思念,他没有说。有比收破烂收入还多的捏泥燕的营生,加上泥燕带着他的思乡的感情,他很满足。他戏说,邮寄啊,快递啊,都要花钱,他寄出思乡的感情,一分钱不花还赚钱,太划算了。他说一年做两次泥燕,再等燕子飞来时。
“衡阳雁去无留意”,这是范仲淹写的具有剜心之痛的雁,泥燕王要留住燕子,用燕子表达“秋思”,意境大开。纸上“衡阳雁”,最不念挽留情;手中泥燕,泥土充满了温情。游子身份无论卑微还是高贵,都怀乡。收破烂的也是游子,他也有最美的乡愁啊。
二
我们的城里有一座山,叫“青山”,山的右边有一片荒地,总说要开发建房子,但一直没见动作,老慕好几年前就瞄上了,开垦了两亩园地,种五谷杂粮二十几种,今年的主要作物是地瓜,而且栽植的是新品种,叫“烟薯25号”。那天微信通知我们喝茶的朋友都去他的地瓜地里参观,庆祝地瓜大丰收。他的理由是,60年一甲子,1960年胶东地瓜大丰收,今年雨水更好,地瓜垄都被地瓜撑爆了。还告诉我们,看着撑爆了的地瓜垄,不笑都不行。老慕并不算浪漫的人,平时沉默寡言,突然浪漫起来,让我吃惊。
我们到的时候,地瓜蔓早就割掉了,围拢在地的四周,镶上了浓绿的边。地边还围着我们这群茶客,老李说,老慕,你是让我们来赞美你的地瓜大丰收?78岁的老慕接话说,我们都是经历过1960年地瓜大丰收的人,是历史的见证人,今年的地瓜丰收,感觉和60年前不一样,让大家来是“怀秋”,怀念我们曾经的秋天。
是啊,天不绝人生,1960年的秋天,在粮尽树皮光的关键时候,地瓜却救人于命悬一线之时。那时候,人们顾不得去泥洗皮下锅煮熟,用袖子擦擦,往嘴里一放,咯吱咯吱响,响是音乐“再生曲”,甜在心头,美在脸上。曾经穿着破烂衣服靠着墙根晒太阳,站起都要借助一根棍子,吃了脆响脆响的地瓜,人们唰地一下跃起,奔向丰收的大地。
那时我尚小,还在咿呀学语时,记得挨饿的一个画面。
过年的时候,我的妈妈捧起了捣碎的地瓜蔓粉,放进紫褐色的烧制盆子里,然后扑打一下粘在手上的粉儿,再用嘴吹一吹。现在想想,妈妈捧起的地瓜蔓粉,那是捧起的坚持生存的生活信仰啊,再怎么艰难,以草果腹,也要活下去。后来妈妈说,好在我们家那年的壳郎猪因为瘟疫死了,才剩下两包猪饲料,还分给了叔叔一家两篓子,分给邻居六母好几瓢。
妈妈用力“和面”的动作,不知是因为太美,还是因为我急于吃到美食,搬来小凳子,两手半握着盆沿,结果盆落地上,盆碎地瓜蔓粉也洒落一地。妈妈打了我两个腚板子,然后抱住我,和我一起大哭起来。妈妈抹着泪,跪地,用小笤帚扫起,双手捧到另一个盆里。
看一物,心境很重要。此时的地瓜成了新旧对比的焦点,好日子里吃地瓜,和灾难时是不一样的啊,果腹和尝鲜,是两种人生境界。
84岁的老李说,今年这年头,赶上新冠肺炎这么大的疫情,要是放在早年,一准是人死得乱葬岗放不下,地绝产颗粒无收晒场光光,榆树皮被剥光,可食的草被割光。他说“三光”太可怕,一点生存的希望都被扼杀了,岂是天公不作美那么轻巧,天不灭曹,都不行,在劫难逃啊。
是啊,历史有着多么逼真的相似性,甲子之年啊,刻骨铭心的记忆对比。今天的甲子,我们站在地边,欣赏着这丰收的秋天,不堪的阴影被抹去,记忆换成了精彩。我们这群人,只有老黄是非党人士,他的话最有深度,说得也真: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丰收的景象。我相信这个逻辑。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三者关系里,可以推演出很多结论。
原来,老慕早就从超市买来20几个超级大的塑料袋,告诉我们,能够装多少就装多少,只要可以拿到公交车站点就行。他是早有“预谋”的,告诉我们,知道大家都有孙子外孙,也有微波炉,孩子回家就来个烤红薯。这些红薯比过去的“蜂蜜罐”品质更好,瓤色微红,质地细腻,甜度如糖,糯软似糕,本色可口,绝对环保。他的话留住友情,甜美了岁月时光。他说得我口水盈齿,舌尖没了着落,卷起几次,仿佛薯香飘来,扑鼻入肺,不胜诱惑。
这是一次最实惠的“怀秋”,有历史是深度,有美食诱惑的甜度,更有一份相处和谐的温度。秋色,本来是一个冷峻的词儿,抱着红薯回家的路上,路人的眼光给了我们多少羡慕,看见的人不知吞下多少口水啊,没有加温,红薯似乎就热了,熟了,温度直入心底。谁说城里人享受不了秋色,拓荒就有收获,种下就有果实。谁说怀旧的情绪往往是旧色调,旧色衬托下的新秋之色,更艳更丽,活在怀秋的感慨里,多了一份对生活的深厚热爱与内心满足。
三
小城的人,出身于农村的居多,再说,这座城本来就是由一个农村不断拓展而成为新城镇,农民对丰收的本色渴望,已经渗透进市民的骨子里,成为一种无法解开的情结,不管经历多少年,情结越系越紧。在谈话里,人们多是对季节的唠叨:立秋了,天不热了,庄稼会疯长;秋分了,早晚时长一样了,刨花生,收地瓜,掰玉米,拔豆子……一串串农事,写成了诗一样的短句,谱成了诗的华章,无需华丽的辞藻,用不着找到平水韵,从内心发出的声音,都是旋律,都是歌曲。不管怎么说,不蹲在地里,拔出几把花生,抖一抖花生果上的泥土,就无法体会到丰收的喜悦;不钻进玉米地,笑对玉米棒子的大金牙,启口而笑,似乎就是自作多情,没有了美感。金科玉律给女人“笑不露齿”的戒条,在秋野里一点没有用。沿着公路,很容易听到玉米地里飞出农妇的笑声,伴随着咯嘣咯嘣的掰玉米的清脆声,我感觉那些在音乐厅里演奏的“田园曲”都显得没有生气活力。
邻居张老师,原是民办教师,退休后进城了,家属是农村的,过去放秋假,张老师就扑在地里,而今享受城里人的生活,没有了土地,没有了秋野,反而觉得失落了。老家还有亲戚种地,他和妻子不甘寂寞,每日起早下乡,傍晚才回来。每次都要带回收获。大花生是荣成的著名地理农产品牌,世界闻名。新鲜的花生,臌胀饱满,白花花的肉,带着淡淡的香,不油腻,不干涩。一个楼洞的邻居,张老师挨家登门送上,晚饭时家家烀花生,清香飞出窗户,溢满楼道。张老师说,在老家,有分享“秋获”的习俗,这个习俗就是到了城里,也还坚持着。他说,就为了赚邻居的一个微笑,讨一句“你家的庄稼长得好”的赞美语,这些就足够了。我常常想,钢筋水泥筑起的居住森林,人与人之间就是加上了屏障,也挡不住一份乡情的涌入,不仅仅是一村人有感情,还有走进城里住在一起的人们,见面熟,熟了就要有表示。这是张老师的理由。
秋阳里,张老师夫妻在楼下的水泥地面上摆开了“黄金阵”,那些玉米棒子铺满了百多平米,拿着古老的“玉米钻”,刺开一行玉米粒,然后用手掰下剩下的玉米粒。他说,这个滋味好,感觉出劳动有获的充实感。胶东是鱼鲜丰盛的地方,张老师说,锅边贴新秋打下的玉米饼子,就着鲜鱼,天天吃,没有厌的时候,一秋都赶不走儿子儿媳。估计今年打下二百斤,他说怕是不够,四袋子已经没了一半。他开玩笑说唐伯虎点秋香,他们一家可是天天吃“秋香”,唐伯虎喜欢秀色可餐,他就喜欢实在点。是啊,对生活的热爱,饼子才香。尽管是城里人,但在农村养成的口舌之欲一点没变。
生活是多彩多姿的,并非完全因为吃得好,有一份难以割舍的乡情,重拾收获的幸福感,这是生活的核心元素,而且会成为很多城里人的灵魂。
四
还有喜欢听“秋声”的一位84岁老妪,更是诗意满满。她女婿告诉我,岳母喜欢“秋声”,我愕然,这个年龄的老人,还会喜欢欧阳修的《秋声赋》,真是不可思议啊。
距城五里路的老家屋子出租了,刨来的花生也不便放在平房顶上晾晒了,女婿开车拉到了我们楼下,岳母也跟来。两亩花生铺满了楼下,秋风微弱,老少坐在晒场前闲话。突然一阵秋风过来,老太太抓起木锨,就抢了风头,一锨一锨,花生飞向半空,老太太在干,女儿女婿坐在凳子上观赏。我看不过,说,合适么?老太太干,女儿女婿看,这叫什么?不肖子孙啊!老太太听了不愿意了,满口假牙笑对秋风,道,可别误解了俺女儿女婿,我想找到早年的那份扬花生的感觉,毕竟手生了。最重要的是我想听听这“花声”。“花声”?花开的声音?我四下寻花,花池里只有野菊花,一池野菊,向阳而暖,做了老太太扬花生的背景,好花衬着沧桑的美,美得让我生出“花深深几许”的审美发问。老太太笑道,扬花生的声音啊,花生落地,嘎巴脆,就这声。她停下手中的木锨,做闭嘴无声的手势。
三十年前,这声音在老太太的耳朵里是那么美妙,穿过岁月,依然动听。她女儿告诉我,那些年搞队上生产,母亲是一把场上好手,扬花生,花生堆里不许有一片花生落叶,如今,身手老了,可喜欢干农活的情愫始终不褪色,到城里来,本来租房人说就在老家晒,他们给看管着,去杂晒干,老太太不肯,说,那叫什么事。其实,就是想找事做,听着这曾经熟悉却如今稍纵即逝的声音,还是充满了劳动的快感,如果我们再夸老太太几句,那脸上就会开满褶皱的花儿。劳动的女人的美,就这样可以一直随身,不会衰老。老,在美的面前,似乎无足轻重。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秋的美,已经不是悲客眼中的挽不住落叶,经不起的凄寒残悴,伤不起的悲嗟叹惋,道不尽的酸怆寂寥。秋的美,需要喜欢秋色的人来点染,来注入灵魂。
泥燕,带给孩子们清玩的快乐,也藏满了一个游子的秋思。一地红薯,打开了历史的册页,怀秋之情,甲子岁月,比对生趣啊。秋香,不在明时唐伯虎的画作里,在秋获的口袋里,最本色的,也是最多彩的。演绎出最新的“花声”和“秋之声”,媲美填词“声声慢”。声声里,饱含着对秋获的虔诚与浪漫。
钱钟书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拿过来套用一下,在这城镇化的今天,美好生活就像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来了,城里的人出去,又回来了。都是城里的人。乡村,成为了安放最美秋色的地方,回去转转,然后将最美的秋色带回来,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城里人喜欢捣鼓的原来是秋色和情调。不珍视秋天的人,不会真正爱春天。春之萌,夏之荣,秋之获,岁月的旋律至秋,更加丰盈饱满了。
秋,在城里人的心中有了最美的位置。将乡野的秋,纳入城里的风光,用一季秋来调节生活的色彩,让日子变得凝重而清朗,秋情随风起,城中响秋声。紧紧拥抱着在别人看来有点冷的秋,用情感温热霜秋,这群城里人,活在最美的秋色里,最会盛享秋的馈赠,真好。
2020年10月2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