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9年8月，一对朴实厚道的父子登上了吉安开往呼和浩特的列车。硬座，25小时26分钟的长途奔波。长者年已古稀，满头白发。后生刚过而立，个高清瘦。第一次远去北国，陌生，期待。
　　 寻寻觅觅。为积淀心中数十年的思念而去。
　　 呼和浩特市北郊，内蒙古革命烈士陵园。在纪念堂内，一方遗骨盒前，这对名唤彭作纲、彭国强的父子终于见着了自己未曾谋面、久久叨念的亲人，跪地而泣，深情呼唤。
　　 纸钱点燃，青烟如诉。烈士尊名彭德大。
　　 彭德大（1914—1940），江西吉安河东盐场彭家人，又名润俚。1928年参加游击队，1929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10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先后在红十二军、红九军团政治部任文书、秘书、干事等职，参加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1937年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10月任八路军120师358旅715团1营教导员，不久赴山西崞县、平原一带组织抗日游击队，任忻崞独立团政委，1938年1月任八路军714团政委。1938年8月，奉命出任大青山游击支队政治部主任兼中共绥西工委书记，负责地方工作，深入蒙汉群众，宣传党的抗日救国方针和民族政策，开辟大青山抗日革命根据地。1939年夏，任大青山骑兵支队政治部主任。1940年3月，组织绥西地区反顽斗争，3月12日在绥远省固阳县下湿濠镇小帮郎村北（今属内蒙古）与顽匪战斗时英勇牺牲。为2015年党中央、国务院批准公布的全国第二批600名著名抗日英烈之一。
　　 这位出身于赣水之滨贫苦农家的威武少年，经历一至五次反“围剿”和长征的洗礼，成长为人民军队的优秀指挥员。1938年5月，着眼于全国抗战布局，在延安的毛泽东同志致电八路军总部朱德、彭德怀及120师贺龙、关向应，明确指出：“在平绥铁路以北沿大青山脉建立游击根据地甚关重要，请你们迅即考虑此事。”6月11日来电又特别强调：“领导人须政治军事皆能对付，且能机警耐苦，有决心在该地创立根据地者。”彭德大即是经过认真筛选的开展政治工作的合适人选。
　　 巍巍大青山，峰峦起伏，地势险要，极具战略地位。1938年9月，彭德大与司令员李井泉、参谋长姚喆率八路军120师715团和师属骑兵营一部组建的大青山游击支队，协同战地总动会及所属由太原成成中学师生组成的抗日游击第四支队，共2300多人从山西五寨出发，突破敌人的层层封锁，挺进大青山腹地。从此，大青山成了彭德大废寝忘食、日夜操劳之地，竭力经营、壮烈殉国之地。数份党史资料记载着他的生命轨迹：
　　 为尽快在大青山地区站稳脚跟，司令部甫—驻扎大青山万家沟，彭德大即安排开展南平川工作的姜文华寻找到中共蒙古工委书记贾力更，邀请贾力更、奎璧与李井泉见面，向他们传达中共中央创建大青山抗日根据地的指示，一起研究蒙古族工作方法和大青山抗日斗争任务。在随后的斗争中，彭德大与贾力更、奎璧、高凤英等蒙古族党员多次联系，紧密配合，做出了惊人的业绩。
　　 1938年底，715团主力东调冀中，彭德大奉命留下坚持斗争。为了在复杂的斗争形势下有效打开工作局面，身兼部队政工领导和绥西党组织负责人的彭德大，十分关注党的抗日民族统战工作，注重审时度势，把政治上的原则性和策略上的灵活性有机结合，谨慎地处理着同国民党部队的关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他亲自写信给国民党自卫军的军官、蒙族绅士、商人，并亲自上门对他们晓以大义，用实际行为感化那些有爱国思想的同胞，以达成团结抗日的目标。在争取伪防共二师的统战工作中，彭德大耗费大量心血，多次与贾力更商定计划，先后派遣多名八路军战士至伪防共二师做政治工作，终于争取到师长韩伍支持抗日，并为大青山八路军游击队提供了大量武器弹药。一些有民族正义感的地方武装自卫军都以收到他的亲笔信为荣，一些商号也纷纷给彭德大回信，表示愿意出钱出物，为抗战尽力。为破解南平川工作难题，彭德大亲率挺进队攻打萨拉齐县和美岱召。在九蜂山一带剿匪，他带领一个排战士一路翻山越岭，穿林跨河，发现土匪藏身洞口后，他第一个冲进匪洞，很快解决战斗，展现出智勇双全的指挥才能。远道而来开辟根据地，他时时不忘党的群众工作政策，注意关心群众，搞好军民关系。1939年初，有老乡当面反映“两个自卫军士兵在村里要东西，不给就打人”，彭德大听罢非常气愤，当即率警卫员赶到现场，逮住惹事士兵，责令他们给老乡公开道歉，才予放人。1939年夏，彭德大不幸染上伤寒病，住进万家沟李大娘家中养病，在老人的精心照料下，很快恢复健康。为感恩，他带上刚缴获的罐头等战利品登门看望老人，并亲切地称唤李大娘为妈妈。
　　 赤胆忠心的政治品格，危中破局的斗争艺术，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勾勒出了一个年轻而又成熟的彭德大，一个英武而又睿智的彭德大。
　　 1939秋，彭德大又被任命为大青山抗日游击根据地统筹统支物资筹备委员会主任，主持筹集物资工作。他不仅解决了部队的物资供给问题，而且同各界人士建立起了广泛的联系，使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然而，世事多变。1939年冬，国民党反动派发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形势一天比一天险恶。国民党“自卫军”和大青山骑兵支队的“摩擦”日益加剧，甚至发生了国民党顽固派暗杀八路军侦察员、司务长，袭击根据地的被服厂，活埋抗日军政干部等一系列流血事件。为了巩固大青山根据地，粉碎顽军降日反共阴谋，彭德大组织领导了绥西地区反顽斗争，岂料，命殒沙场。
　　 包括绥东、绥南、绥中、绥西在内，八路军和蒙汉各族人民与日本侵略者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殊死搏斗，从1938年9月至1942年10月，共毙伤日伪军2000余人，俘虏近千人。大青山抗日根据地的创建和发展，有效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牵制了日寇的西进南下，成为陕甘宁边区和晋西北抗日根据地的北部屏障。
　　 重大贡献离不开重大牺牲。关于彭德大烈士的牺牲之地，文史资料有数个版本。有武川县后垴包战斗中牺牲之说，有绥西明安滩反击战斗中中流弹殉国之说。2015年4月，抗战研究专家、内蒙古自治区党史学会常务理事赵殿武通过历时一年的考证和实地调查，确认彭德大烈士牺牲于固阳县下湿壕镇小帮郎之战，其安葬地为土默特左旗西白石头沟杨家西沟沟头南侧高台处，纠正了有关史志关于彭德大烈士牺牲地和安葬地70多年的错误说法，填补了党史研究空白。缘何多出这数个版本？何以衍生出这番考证调查？彭德大烈士生前为大青山抗日根据地的创建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我党在大青山地区牺牲的最高级别干部，是为战事匆匆、无准确记载？是为迷惑视听、出于烈士遗骨保护？我不得而知。在江西吉安东固，当年红三军军长黄公略牺牲有多处安葬之说，至今未能寻得遗骨，甚为遗憾。幸有赵殿武们的执著，还原了彭德大烈士的一份真相。
　　 我相信这一段真实。山高沟深。在大青山，年迈的杨子文与赵殿武艰难攀行。杨家西沟，当年的大青山骑兵支队驻地，也即杨子文家，因山间煤矿开采，如今连地基也不见了踪迹。“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家”，杨子文又指了指远处的山坡，说当年彭德大就埋葬在那里。彭德大烈士牺牲时，杨子文10岁。“我老奶奶的寿材，松木的，抬上来给彭德大，打落（埋葬）在这儿。”“当时没有墓碑，那会儿谁敢抬（立）？堆了一堆石头，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彭德大的坟。”一两个月过去，杨子文85岁重病缠身的老奶奶去世了，“抬（打）下一口杨木棺材下葬”，“这个地方再抬个松木费劲了，没有价。”杨子文的讲述，佐证着那个时代中国共产党人与人民群众的血浓于水之情，彭德大烈士在百姓中的爱戴份量，让我满含泪水，回想起南方广袤的松林，遥望当年北方无尽的空旷。
　　 我已走近彭德大。史料记载，1953年左右，杨家西沟来了三名解放军战士，受上级委派特来起运彭德大烈士的遗骨。经日前与内蒙古革命烈士陵园贾艳洪主任电话求证，烈士遗骨当年存放于大青山革命烈士陵园，1980年该陵园与内蒙古革命烈士陵园两园合一，现存放于内蒙古革命烈士陵园内。
　　 少小离家，为国舍命，魂寄塞北。在烈士故乡，彭德大烈士的亲人们几十年心结难解。
　　 “彭德大烈士为我们内蒙古大青山做作出了第一大贡献。”眼前的彭作钢，似乎还沉浸在去年的内蒙之行。虽然有些耳背，言语思维依然清晰。“当年穷啊，住在河边，田土又少，祖父靠做篾匠维持生计。祖父祖母生了五男二女，其中两男年少夭折，两个姑姑从小就送了人家。我父亲彭文标是兄弟三人中的老大，彭德大老三。”“实在是穷得没办法才去当兵啊。”其实彭作钢不知，彭德大参加红军前已经入党，他心里早装有为贫苦百姓求翻身求解放的理想。“当时红军刚刚打下吉安（1930年10月4日），彭德大随了红军队伍，行前对我父亲说：‘这次一走，不晓得将来如何。你多生几个儿子，到时送一个给我。’红军走后，国民党抓了我父亲，欲以土匪家属罪名砍头，在现天玉余家岭上，是叔伯舅、当时的伪乡长刘义修骑马赶来，喊刀下留人。”一段苦难家史，牵引出一段历史沧桑。
　　 “我父亲1948年出生，也是三兄弟中的老三，按乡下规矩，过继给了爷爷彭德大，也了却了爷爷走之前的一番叮嘱。”32岁的彭国强育有一儿一女已上小学。平日在城里建筑工地做工，这位洗脚上岸的农民儿子，如今带着他的父亲，住进了城里安置小区21层的高楼。
　　 登楼拜访。门楣之上，“光荣之家”匾额高悬，让我油然而生一份崇敬。“父亲从来不用手机，少知外面的信息。多年来，家里人都晓得爷爷是烈士，但就是不知人葬在哪里。家里在祖坟山上为他也修了座墓，立了块碑，年年清明冬至会去烧点纸。但我心里总难安宁。这两年我在网络上反复查阅资料，并114咨询，才有去年的呼和浩特之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内蒙古大青山东起呼和浩特大黑河上游谷地，西至包头昆都仑河，东西长240多公里，南北宽20-60公里，平均海拔1700米，主峰大青山海拔2338米，为祖国北疆阴山山脉的中段。草原的辽阔衬映出山的高远。彭作钢父子的到来，让内蒙古革命烈士陵园管理方意外惊喜。找了几十年，为编辑《呼和浩特革命人物》等事项，虽有过与烈士故乡地方政府部门联系，但未曾面见过烈士的后人。一番热情接待。“找着了，天远地远，清明冬至想来烧点纸这么远。”在内蒙古革命烈士陵园，彭作钢老人和儿子彭国强合计，提出了将烈士遗骨带回家乡安葬的请求。陵园管理方依规当面解释，并明确告知明年陵园将为烈士建墓立碑，让这父子二人不再言及。
　　 烈士早已许身报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何况此地是烈士将生命奉献的壮美大青山。
　　 这番相见时跨79年，委实有些迟来，却于烈士英灵、于烈士后人、于我们这个崇敬英烈的国度是份暖心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