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霜降，今又霜降，窗外薄霜白茫茫。
　　 霜降意味什么？秋天还剩个尾巴，冬天已在偷窥。冬姑娘得空就向大地吹起阵阵冷风，树上的黄叶无奈地离开树枝，摇摇晃晃地上下飘零，不知所措，调皮的冬姑娘就笑着躲了起来。
　　 太阳升至中天，照的大地暖融融的，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老人们都出来晒太阳了。
　　 记得小时候，霜降前，机关下乡，学校放假，工人请假，全社会都来支援秋收种麦。老队长开会反复强调说，过了霜降，小麦就不能下种了，“霜降麦”长出来少皮没毛的，来年没收成。咱们地少，收了秋腾出地才能种麦，时间紧的很。大家要放下手中一切活路，赶在霜降前种上小麦，季节不等人啊!
　　 我们这些年龄不足十八岁的半劳力，随着大人去地里抢收庄稼，那些上吊的棉花、耷拉着头的玉米棒子、光秃秃的大豆夹、黄了叶的红薯，期待着人们收割入仓。
　　 八斤奶奶担任妇女队长。干活前，她会站在地头大声宣布：“快要霜降了!地里的庄稼抢收回去就是口粮，老人孩子冬天不饿肚子，收不回去就沤粪了。大家说，要口粮还是沤粪？”
　　 我们几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大声回应“要口粮！要口粮！”
　　 大人们好像无动于衷，有人嘀咕：收回去还不知是谁的口粮？大锅饭时期，饿肚子并不稀罕。
　　 “男劳力收棒子，割大豆，女劳力摘棉花。”队长分工完毕，大家一窝蜂涌向庄稼地，瞬间消失在青纱帐里。
　　 摘棉花，论斤挣工分，我们姐妹从不认输，大姐手特快，一会儿功夫就摘满一兜棉花，倒在地头大包袱里。我一急，半兜也跟着倒一回。大姐瞪一眼，我装没看见。
　　 说实话，敢与大姐比赛摘花的，只有武家小霜，瞟一眼，小霜只顾低头摘棉花，从不说话，手一刻不停。奇怪，没见她到地头倒过棉花。我有意看着她摘，她只有半兜，隔一会，再看，还是半兜。我窃喜，今天我大姐要领先了。
　　 “收工了，收工了。”八斤奶奶大声喊。
　　 地头一阵热闹，小兜往大兜里装棉花的，大兜里往包袱里倒棉花的，大人催促小孩的，小孩撒欢乱跑的，有的抱怨地块不好，摘得少，有的抱怨地块远，功夫都跑到路上了。噪杂声雀起。八斤奶奶催大家手脚快点，收拾好的先往回走。
　　 于是乎，妇女孩子肩扛手提，一群人背着大包小包棉花，往场院库房里移动。像一支凯旋归来、满载着战利品的队伍，蜿蜒曲折如长蛇般前行。
　　 “排队，排队！”王大伯负责过秤，大声维持着纪律。
　　 “李三女，68斤。王小翠，69斤。侯兰兰，81斤。孙香儿78斤……”，我排在队伍里，竖起耳朵听。小霜多少？我只关心小霜。
　　 轮到我大姐了。“张玲玲，98斤”，哇！手真快！人群里有人喊，有人拍手。我脸上热热的，很兴奋，大概已经得意忘形了吧。大姐瞪我一眼，我赶快缩回了头。
　　 王大伯高声喊，“还有人吗？老队长，天都黑了，点下人数吧。”
　　 “小霜呢，冠军还没回来呢。”人群中有人喊。
　　 噪杂的人群马上静下来，齐刷刷涌出库房门口。
　　
　　 夜色笼罩着广阔的田野，看不见人影。
　　 “小霜，小霜，你在哪里？”人们声嘶力竭地喊着。老队长拎着马灯向田野里奔跑，后面跟着一群妇女孩子。
　　 那会儿常有野狼出没，我亲眼见过狼眼睛两道绿绿的光。
　　 夜幕中，一个小白点在慢慢向前移动，俨然大海一朵浪花，又像一大包雪白的棉花载在一架疲惫的小车上，十六岁的小霜就是那看不见的车轮。
　　 十六年前的霜降节，天刚蒙蒙亮，一个小生命降临到一座农家小院，父母给她起名“小霜”。记得小霜爸在县城上班，经济来源户，家里有人挣工资，乡亲们都这么称呼，谁家缺钱急用了，自然会想起小霜爸，他从不驳回。谁家娶媳妇儿需要缝纫机，自行车了，找小霜爸，求他弄个指标，乡里乡亲的，他会尽力满足。小霜爸没少为邻里办事，全队人都敬重他。
　　 小霜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吃穿玩都尽着她。白白嫩嫩的皮肤，柳叶眉下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高鼻梁下衬着张樱桃小嘴，美极了。小霜是我们队里一枝花。她天生聪慧，能歌善舞。上学时成绩优秀，班级冠军总青睐她。
　　 初中二年级时，WG开始，因爷爷是地主成份，小霜被取消红卫兵资格，不能去参加革命串联，回到队里，又被剥夺了参加宣传队的资格。
　　 不久，小霜爸回到村里。这个白面书生，文质彬彬，能写会算。书生不会经营土地，庄稼行里样样不通。小霜最崇敬的爸爸每天扫大街，掏大粪。人们见了都躲着走，小霜远远看着爸爸，偷偷抹眼泪。我与小霜一块儿长大，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除了安慰她，做不了什么。
　　 从此，再看不到小霜甜美的笑容，听不到小霜黄莺般的歌声。她低眉顺眼，默默干活。小小年纪，割麦、摘花样样通，队长表扬，乡亲夸奖，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常傻傻的地想，小霜，小霜，都是因为霜降而生，才让小霜受了这么多委屈。这“霜降”真不是个好节日!
　　 “武小霜，118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兜总是半兜，也没见她往地头倒过棉花，怎么就118斤？比我大姐多了整20斤啊!
　　 晚上回到家里，我问大姐，小霜摘棉花怎么那么快啊？大姐不理我。问急了，回我一句：“都怨你!”
　　 怎么怨我了？我也没闲着啊！一头雾水。
　　 第二天，笨鸟先飞，别人还没出工，我就开摘了。不大功夫，一兜满了。跑到地头铺开大包袱皮，往里一倒，坐在包袱上高兴得哼着歌曲，今天一定要超过小霜。
　　 站起身，猛然看到小霜弯着腰在地那头摘棉花！她比我来的还早，都摘到地另一头了。再顺着棉花行往前看，小霜身后棉花地里已放着两兜棉花了。哦，我瞬间明白了她摘118斤棉花的原因了！
　　 摘棉花，没统一的吃饭时间，谁也怕耽误摘花，自带干粮，抽空吃。天冷，没水，窝头硬棒棒，饿了么，也顾不了那么多，还啃的有滋有味。
　　 这天，我腰酸背疼，口干舌燥，肚子咕咕叫，索性坐到地垅上不干了。人小，棉杆高，没人能发现偷懒的少年。
　　 不远处，一簇绿色映入眼帘，深绿带红的叶片，我眼前一亮，是红薯！那甜甜的液汁，脆脆的果肉，引诱着我一点点靠近她，生怕她瞬间消失，或被别人掳去。
　　 一下，两下……拽出来了，连土带泥一串红薯。顾不上找水洗洗，用棉花兜子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汁液好甜，果肉一点不脆，还有点软。像干涸的土壤遇到甘甜的琼浆，我一气吃完。听到大姐喊我的声音，一边应着一边赶快往前摘。
　　 不一会儿，恶心，吐酸水，翻江倒海地呕吐。吐完了，又想泄，赶快猫着腰到不远处那片玉米地里跑。肚子难受，泄的没完没了，眼看天色已晚，听见人们的呼喊声，我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很伤心。我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硬撑着随人群回到库房，坐在那里捂着肚子，强忍着阵阵疼痛。这会儿管不了小霜摘了多少斤，但从大姐的眼神知道我们今天输的很惨。
　　 当晚，昏迷不醒，口吐白沫。情急中，父亲背着我，一路小跑送到公社医院，诊断为食物中毒。医生说，幸亏来的及时，等到天亮就没救了。
　　 昏睡中，听医生对父亲说，霜降后的红薯似砒霜，被霜打过的红薯不能吃了，以后要告诉孩子们。
　　 这次中毒事件，让我对“霜降”有了小小的敬畏，也为自己的贪吃与无知而懊悔不已。
　　 日月更替，时过境迁。如今丰衣足食，不需要吃霜打过的红薯。小霜早做了奶奶，过上儿孙绕膝，安享天伦之乐的日子。回忆起摘棉花的那些事，我俩都笑出了眼泪。
　　
　　   (2020年10月25日江山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