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宇宙中有天堂，必不在此时的地球上。而此时的地球表面，却已是冰雪地狱。
　　 现在的人类，绝大部分就生活在一万两千座地下城里。按照古代中国对地狱的设定，这些地方应该是阎罗王的国土，人类的禁地，鬼魂安身的地方。可是现在，这一万两千座地下城是人类最后的庇护所。
　　 在地球开始流浪的17年里，人类已经慢慢适应和接受了生活在地下5000米深处这个现实。但是，却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永远生活在永无天日的地方。这不，前面传来了“还我阳光”的喊叫声。
　　 旁边的刚子低声说了句：“这帮阴谋论者，什么时候能消停下啊。”
　　 喊叫声越来越清晰，大概有一两百人的游行队伍在我们对面走过来。队伍前面的横幅上，“还我阳光”“流浪地球计划是阴谋”的字样格外显眼。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队伍前上蹦下跳，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口号，看到穿着军装的我和刚子，年轻人眼睛里射出愤恨的光，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动作，声音却更高了几分。
　　 刚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小王八蛋，吃饱了撑的，要敢在我面前闹事，保证让你尝下小黑屋的滋味。”
　　 我笑了起来：“行了刚子，别和这些小家伙一般见识，谁还没有过中二的时候呢，行了，回家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去八达岭出任务呢。”
　　 在得知太阳即将氦闪，地球将被毁灭后，人类开始实施“流浪地球”计划。人们先是聚集全球科技力量，突破了行星发动机的理论研究、实验室试验、工业制造、安装、试运行几大难点，直到最后，12000台装载在全球各地的行星发动机开始实际运行。最先启动的赤道发动机反向喷射停止地球自转，随后，全部发动机启动，让地球加速至逃逸速度脱离太阳系，开始了流浪。而地球流浪的最终目标是离太阳系最近的比邻星系的合适轨道，在这里，地球成为比邻星的新卫星，比邻星也将成为人类的新太阳，人类将在这个新家开始新的生活，继续延续文明与生命。但是，这个流浪过程要经历2500年，至少一百代人——也就是说，到地球到了新家的时候，我早已不在人世。
　　 流浪地球计划一开始就充满了苦难和危机。计划启动十多年后，地球开始加速围绕着太阳绕圈，在靠近近日点时，引发了全球恐慌，后来又曾经出现火山爆发，导致地下城被岩浆侵蚀几十万人死亡的悲惨事件，人们也曾目睹穿越小行星带时，为防止小行星撞击地球，地球舰队用反物质炸弹轰击小行星的壮观场面。回想起来，这一幕幕仿佛才发生在昨天，可是，已经是17年过去了。
　　 我在公汽站旁停了下来，刚子和我挥手道别。他家在几站外的上海路，而我，就住在这个名叫茅台小镇的小区。
　　 我叫王磊，地球联合军上尉，CN171-11救援队队长。我的故乡，在中国贵州茅台镇。茅台是前流浪地球时代非常出名的一种酒，但在如今寸土寸金的地下城，全靠高科技垂直农业养活35亿人类，至于酿酒业，抱歉，17岁之前的地球人都只能从教科书上去了解酒是什么，至于真正的酒，能从地球开始流浪起保存到今天的，不是没有，却是极其少见了。
　　 但是，为了弥补人类对故土的思念，也为了让我们的后代对他们的先辈曾经的地面生活多少有些了解，更为了保留曾经的文明，人们尽全力仿照地球开始流浪之前的地表上的建筑，打造了地下5000米深处的这些地下城。从地名上，就可以看出一个地方的风格——比如茅台小区，就是完全仿照当年的茅台镇而建造。小区之中，最显眼的是大门口那高达50米的茅台酒瓶——外形完全就是翻版茅台镇那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茅台酒瓶。小区之内，莲花盛开的水池里，是原来茅台酒瓶上的飞天仙女雕塑，小区的建筑，也是仿照茅台古镇的样式建造而成。站在小区里，熟悉的故乡味道扑面而来，酸酸涩涩，化作了眼中的泪水。
　　 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一阵巨大的晃动忽然从脚下传来，毫无准备的我一下被晃倒在地，四周的建筑物疯狂抖动，无数建筑材料从头上落下，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我的耳边传来巨大的尖叫声，我在地上死死抱住身边的一棵树，等待着晃动结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晃动终于停止，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眩晕，发现眼前的茅台小区已经基本保持完好，地上躺着几个受伤的人，看样子都是皮外伤。这是一次地震，但幸运的是，震中不在我们北京地下城。修筑得极其坚固的地下城受到的破坏很小。
　　 头盔耳机里传来了声音：“通告全球战备力量，受木星引力影响，全球共有4750座发动机陷入故障，为避免地木相撞，务必36小时内重启所有故障发动机，各部按第三紧急预案部署，这次任务关乎35亿人的生死存亡，任务等级高于一切，不计代价！”
　　 紧接着，耳机里又传来北京地下城第三区救援队队长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第三区所有救援队注意，按第三紧急预案部署，赶赴受到严重受灾的各地下城，修复行星发动机！CN171-1救援队，赶赴唐山，修复唐山发动机！CN171-2救援队，赶赴西安……CN171-11救援队，赶赴杭州，修复杭州发动机！各部马上集结出发！”
　　 这不是地震！
　　 我浑身都颤抖起来，“领航员”号空间站发布的全球广播！记忆中，这是地球开始流浪之后，第一次宣布全球战备力量进入第三紧急预案部署，而所谓的第三紧急预案部署，按照中国军人习惯的说法，就是一级战备，就是战争！
　　 这不是真正的战争，但却比真正的战争更残酷！代表了人类最高科技与工业水平的行星发动机，在出现故障后，每次修复，仅仅那万米高度的维修难度，就会让每次维修都会遭受重大的人员伤亡。而这一次，是整个地球1万座行星发动机中有近50%陷入故障，这需要多少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让这些行星发动机恢复正常？可如果不修复这些发动机，地球必将被木星引力拉到粉碎，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
　　 别无选择！作为军人，作为CN171-11救援队队长，我，王磊上尉，必须带领全体队员马上赶到杭州，修复杭州行星发动机！
　　 否则，杭州地下城里的中国同胞必将死去！那里，有35万人！
　　
　　 二
　　 头盔外，狂风呼啸卷起无数雪片纷飞，视野之内，无论远近都是白茫茫一片，好一派“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壮观景象。可是这里不是胡天塞外，不是西域天山，更不是白山黑水，这里是淮南，是原本的中国南北分界线以南，是原本青山绿水的好地方。可是现在，头盔外传来的狂风呼啸的声音告诉我，刚才在我脑海里闪出的这些有关淮南的词语，都是地球开始流浪之前的。现在，我们是在零下80度的气温中。看着头盔外的景象，我忽然惨笑了起来——拖着二十多吨重的行星发动机最重要的零件“火石”在冰天雪地中走了几个小时，一路行来，一路牺牲，开运输车的司机为了保护火石，在车辆即将摔下悬崖的紧急关头脱开了挂车的挂钩，和车一起坠下悬崖，连尸体都无法找到；还是为了保护火石，一个队员耗尽了机甲外骨骼的电力，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中；还有一个队员在暴风雪中失踪，这样的天气和环境下，失踪就是死亡的同名词。如今，不算被我们征用的373号重型工业运载车驾驶员韩子昂和他的两个孙子孙女，还有那个一看就不靠谱的tim，以及那个因飞机失事被我们救起来的李一一——这家伙居然还在北京地下城里搭过我的便车——整个CN171-11救援队，就只剩下了我、周倩、刚子、老何等几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修复行星发动机都要付出重大牺牲的原因所在：仅仅是这恶劣的气候环境，就足以让很多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更不要说有时候还要在万米高空完成修复工作。
　　 可是，这一切的牺牲和付出都没有意义了。就在半个小时前，我们收到信息，杭州地下城被岩浆毁灭了。该死的木星，那巨大的引力不仅引发了全球地震，更毁坏了好几个地下城！而我的妻子和孩子，也在杭州地下城！失去理智的我坚持要带着火石继续赶往杭州，可是火石被不愿战友毫无价值去牺牲的队员周倩开枪打坏。
　　 我坐在火石旁，浑身冰冷。亲人不在了，杭州地下城毁灭了，火石被破坏了，那我继续生存的价值还在哪里？
　　 耳机中传来指挥部的命令：“CN171-11救援队队长王磊上尉，杭州地下城已经毁灭，你部立即赶往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维修该处的行星转向发动机！”
　　 队员们都在看着我。此去苏拉威西，行程几千公里，不说去了能不能修好，光是这一路上的低温和冰雪就够我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喝一壶了。可是，我惨然一笑，除了服从命令，我还能怎么办？杭州地下城已经消失了，所有亲人都没有了，当理智恢复，我还能带着队员继续杭州那明知是死路的行程吗？那就去苏拉威西吧，逝者已矣，可地球上还有35亿人需要我们去拯救！
　　 耳边忽然传来激烈的枪声。我一个激灵，严格的训练带来的肌肉记忆让我在思维发生效果之前猛然前扑，卧倒在地。旁边的人也纷纷卧倒。刚抬起头，就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放下武器，我们是地球正义军！”
　　 密密麻麻，大概上百人从四周围拢过来，他们穿着陈旧的早已被地球联合军淘汰的机甲外骨骼，手里拿的也是过时的武器，但他们的确还是一支军队。
　　 是叛军！自称的“地球正义军”！
　　 地球开始流浪之前，全世界各国政府就知道，要在短短几十年来建设能容纳全球所有人口的地下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的计算结果是只有一半人能进入地下城。谁能进地下城，谁会被抛弃？这道选择题没有人能做好，最后还是只能采取了抽签这一古老却又唯一能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方式。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之深，谁能知道？还没有开始抽签，各国政府就心照不宣地开始了操作：所有犯罪分子被取消了抽签资格，所有患有无法医治重病的病人被取消了抽签资格，所有文盲被取消了抽签资格，所有60岁以上的老人被取消了抽签资格——除非这些老人属于极少数各方面的优秀人才。至于抽签中的种种为人所知或不为人所知之处比比皆是，电影《2012》中奢靡的沙特王室10亿欧元买一张方舟船票的事情则成为了众所周知的事实。很多优秀的人在这样的操作下，也成为了被抛弃的悲剧人物。
　　 但，即使是打着延续人类生存的旗号，即使流浪地球计划确实是为了延续人类的生存，这样的操作毕竟也太难让人信服，被抛弃在地球表面的35亿人虽然在地球开始流浪之后遇到无数的大灾大难，人口减少到只有几百万，但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和强壮的身体——不强壮的早已死去——以及人类遗留在地表的各种工业、技术、物资，建造了自己的小小地下城，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些人无法忘记自己被抛弃的仇恨，组织起“地球正义军”，无数次对回到地表进行各种资源采集的地球联合政府军队和人类进行袭击，这样的战斗已经延续多年。
　　 我没有开枪，身边只有十来个人，而对手是十倍以上且还是伏击战，胜负毫无悬念，坚持战斗，只能让身边的人全部牺牲。但我也没有放下武器，那是军人的耻辱。旁边的人大概和我想的差不多，也采取了同样的做法，不开枪，但也不放下武器。
　　 对方似乎明白我们的想法，没有开枪，也没有强制我们放下武器，上百人直接围到我们身边。一个肩膀上标明军衔是少校的中年人走到我面前。那是一张典型的中国北方人国字脸。
　　 少校看了看我的军衔：“我是地球正义军少校郑宏。上尉，请交出你们的武器和车辆、物资，我承诺不伤害你们，可以让你们带上所需补给安全离开。”
　　 我回答：“我是地球联合军上尉，CN171-11救援队队长王磊。少校，我无法接受你的要求。按照指挥部命令，我部必须尽快赶到苏拉威西对行星转向发动机进行维修。我们的内部有你们的人，就是那些“飞船派”。你们的通讯装备很多和我们是同类产品，应该能监听到这几天的信息，如果全球被损坏的行星发动机不能修复，地球人类包括你们，都将全部死去，我想，这也不是你们希望看到的，此去苏拉威西，直线距离几千公里，你们的人随时可能出现袭击我们，我们必须要有武器保护我们自己，还必须有这些物资保障我们的后勤。我们手中的武器和物资都不能给你们。”
　　 郑宏少校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被打坏的“火石”，眉头皱了起来：“你们携带的火石已经损坏，怎么去维修苏拉威西行星发动机？”
　　 我回答：“少校，这次行动是全球武装力量全体出动，去苏拉威西不止一支队伍，其他救援队携带的肯定还有火石。更何况，维修行星发动机不是只塞进一颗火石就完事。”
　　 我停顿一下继续说：“我们的武器和物资一点都不能给你们，但是，就在我们北面20公里处，有一架坠毁的运80飞机，上面除了600吨修复行星发动机必须的各种零件，还有200吨粮食、饮用水、药品等。零件我们已经尽量装进工程车里，但是那些粮食、饮用水、药品，我想你们还是很需要的。”说到这里我看了下李一一：“他就是这架飞机坠毁的幸存者李一一，是行星发动机维修工程师，他可以证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