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青松挺且直(小说)
雪下了一天,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松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回到河西村时,穿着羽绒服的妇女们正在厨房为老少爷们准备晚饭。
“太不可思议了!”伟看见大学同学松离开外贸公司时,眼睛瞪得大大的。
“呸!学习好又能如何?没有能力,没有钱,能在大都市立足?”初中辍学后,回家放羊;村里的大嗓门,曾经与松有债务纠结,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娟子看见松从厨房门口经过,就开始大声训斥刚从城市打工回来的丈夫。她故意把洗碗池里的碗盘抛过来又丢过去,弄得有洗洁精泡沫的水飞溅到灶台上和帮她洗碗的丈夫身上。看见丈夫阴着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娟子觉得特别解恨。
“哼,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娟子瞪了一眼丈夫。她解下油腻腻的围裙,摔在丈夫身上,转身坐在堂屋的长椅上指桑骂愧,眼前窝囊的丈夫让她越看越不顺眼。
各种流言蜚语,如一座大山压在松疲倦的肩膀上。门窗紧闭的屋子就像一个破旧的罐头盒子,松觉得胸闷气短,有些呼吸困难了。此时此刻,他特别想抽一支烟,于是从皮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打火机的火苗好几次刚接触到烟头,都被乱风吹灭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松有些懊恼,把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尖使劲地踩着它,且来来回回地划着圆圈。看见香烟在脚下一点一点地被踩碎,他似乎看见自己心碎的样子,一阵钻心的疼痛把他白净的脸拧成了麻花。
“你真的要走吗?”一大早,松被漂亮的女朋友——西南财经大学的校花梅堵在员工高档公寓门口。梅泪眼婆娑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嗯!”松低着头,不敢再多看女朋友一眼,担心心一软,又留了下来。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小,特别弱,像蚊子嗡嗡乱飞发出的盲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要不,我请伯父帮帮忙,咱们再换一个工作。如果不行,咱们就换一家公司。”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松,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带着哭腔哀求道。
“好!不,不,我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松低着头,心像被被针扎一样疼,思想完全乱套了,说话语无伦次了。
“你,你……”梅气得浑身哆嗦,是哭着离开的。她三步一回头,期待松能回心转意。
松不想离开这座城市,这里有他的人生理想,有漂亮的女朋友,有唾手可得的大房子。但在喧哗的都市里,他活得并不开心,他还欠母校县一中一份恩情,他忘不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全校师生的帮助,才让他能顺利考上大学,才有今天。他越来越觉得,母校才有适合他生活的土壤和阳光,那里才是他心灵栖息的港湾,他要回到母校,让更多和他一样的学子,走出大山,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他更不能丢下等他回家的妈妈,还有需要他帮扶的姐姐,他的根原来一直在那片生养他的土地上。他归心似箭。
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松刚好三岁六个月零两天。晌午,他和五岁的姐姐在院子里堆雪人。五六个粗壮的男人抬着头部血肉模糊的父亲进了院子,母亲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原来,父亲去帮村民修建新房,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不慎失足跌落在水泥地上。父亲走了,村里少了一个最好的泥瓦匠,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很快就落败了。收获的粮食,只够年幼的姐弟和母亲填饱肚子。原来的三间大瓦房,正在父亲准备翻新的时候,确出事了。
房子因年久失修,墙体多处开裂,冬天的冷风从土墙缝隙往里钻,屋子成了一个大冰窖。而夏天,下雨时,雨水从瓦片的破损处往下流,形成一股股水柱,砸得接雨水的面盆或脸盆啪啪地乱响,飞溅出来的水花弄湿了床上的被子,整个雨季都是潮湿的,时间长了,还散发出难闻的霉味。
松五六岁时,身上的衣服破破旧旧的,要么太大,要么太小,有时还穿女孩子的花衣服,有的膝盖和手肘的地方还磨出了洞。一群小孩子在村里的巷道里你追我赶,玩得无比欢快时,他就静静地坐在院子的凳子上,心里正泛着酸。松那时就下定决心,好好读书,长大了挣很多钱,买很多新衣服穿。
松想好好读书,也是因为姐姐,他不想过姐姐那样的生活。姐姐十九岁,嫁给了村里近三十岁姓朱的庄稼汉。他大字不识两个,身材高大,脾气暴躁,与人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特别是满口被旱烟熏得黄里透着黑的牙齿,很多人远远看见了就想吐。姐姐嫁给他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看中他结实的身体和干庄稼活有力气,有余粮接济松和母亲。有一次,姐姐回家时眼睛红肿,细心的松发现她手臂上有青紫色的淤痕,胸口处还有被烟头烫伤的疤痕。他拎着砍刀冲出家门,想去和姐夫拼命,最后是母亲和姐姐抱着他的腰,拼了命,才把他拦了下来。从那以后,松再也没有喊过姐夫,背地里叫他屠夫。
松三番五次怂恿姐姐与屠夫离婚。姐姐坚决不同意,她无法忍受村里长舌妇们无中生有的各种流言,更主要的是她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十二月底,当待产的姐姐被推进产房,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看见屠夫无所事事,笑着在人群里乱窜,松心里特别不舒服。屠夫人高马大,穿着绿色军大衣,外面套着羊皮袄,这副奇装异服的打扮,立马让他在人群里鹤立群鸡,所有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有的还回头,对着他笑一笑,笑容里有的是和善,有的是好奇,还有的参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松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躲在里面永远都不出来了。
“生了,生了,谁是荷花的家属?”产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绿色口罩的年轻护士朝守候在门口的家属大喊一声。
“医生,是不是带把的?”屠夫一把把松拽到身后,窜到前面。步子又快又急,粗壮的身体就像飞起来一样,直接撞在护士的身上。
“讨厌死了,你干啥?什么带把不带把的?女孩儿!”年轻的护士狠狠地推了屠夫一把,杏眼圆睁,一脸的鄙夷。
“啥!女孩儿?你们弄错了吧?村里的王大师亲口告诉我是男孩呀。”屠夫圆鼓鼓的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面若冰霜。
松觉得浑身发冷,双手抱在胸前。他抬头看着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雪。一片片雪花落在墙角的垃圾桶桶里,那个形状丑陋的垃圾桶,幻化成屠夫的样子。松的胸膛如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又闷又痛。
看见飞舞的雪花,松就会想念父亲。想念越多,怨恨越多,尽管父亲在他年幼的心里只有模糊的影子。他想,假如父亲还在,母亲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姐姐不会嫁给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屠夫,她们平白无故地遭那么多的罪?现在姐姐生了个女孩,她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呀?一行热泪流出来,湿润了冰冷的脸颊。
松发誓一定带上母亲、姐姐和侄女,走出这片大山。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天生就是一块学习的好料。生活的苦楚,姐姐不幸生活的遭遇,又逼迫着他发奋读书。整个乡村小学,他是第一个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一中,六年里,松“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考上了西南财经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一家高薪的外贸公司工作。财经大学的校花,富家千金的梅,还看上了他,主动成了他的女朋友。所有的同学、朋友或打过几次交道的人都深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将会在大都市飞黄腾达,有辉煌灿烂的未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松在外贸公司工作不满三年,执意辞去高薪工作,回到故乡,成为县一中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
“大城市不好好的呆着,你回来干啥。读书把你读傻了吗?”松前脚刚进屋,姐姐就跟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喂猪的瓜瓢。
“我,我……”松欲哭无泪。他做梦也想不到,刚三十岁的姐姐面黄肌瘦,头发凌乱,一脸病容,已被屠夫折磨成五十岁的小老太婆了。
“呜呜……”松的姐姐扑在桌子,伤心地哭起来。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嗯,就叫松吧。这是你父亲为他取得名字。松是一朵雪花,容纳不下任何污垢的。松是一个好孩子,知恩图报。回来教书,对父老乡亲的帮助,是最好的报答……”松的母亲坐在桌子边上,手轻轻地拍打着姐姐的肩膀,一脸慈祥。
“妈妈,对不起!”松站起来,走到母亲跟前,蹲在地上,把头埋进母亲怀里,已是热泪盈眶。松抬头时,看见窗外的雪花又开始纷纷扬扬了,比以往的还要大,比以往的更加的晶莹剔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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