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时的家在豫北平原上。那里一马平川，沃野千里，浩浩荡荡的麦田把粮食的香味铺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那年女娲补过的天空开始大量漏水，来自上苍的雨水不再柔情蜜意，而变成了暴虐大地的鞭子，牛皮绳一般抽打着田野和房舍，也鞭笞在村人的心上。
　　 大人们一天比一天烦乱，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卫河的水越涨越高，再也不见了昔日婉如玉带的倩影，俨然已变成一条吃爆肚子的巨蟒，痛苦地扭动着身躯，气急败坏地四处冲撞。那平日里长满了嫩草，点缀着野花的原野，是我和羊们的极乐世界，总是弥漫着一种慵懒而香甜的气息，此时却渐渐显露出居心叵测的阴险，酝酿着惊天动地的事件。
　　 村外蓄积起来的一片片水泽，渐渐连成了汪洋，再后来一点一点地吞没了小树，把村庄围困成一个孤岛。守候在护村大堤上的人们便开始像被挖开了巢穴的蚂蚁一样跑动，喊叫，陷于末日来临前的惊恐与混乱之中。
　　 娘说，天上住满了神，分管着不同的事情。看守天河的神脾气不好，一发怒就把天河踹个口子，天水便劈头盖脑砸下来祸害人间。人的命运为什么经常被掌握在凶神恶煞手中，这是我逐渐长大却始终弄不明白的问题。
　　 在天的威力面前，人的抗争多数是徒劳的。族人们望望远方，黄水汤汤，阴色茫茫，令人绝望；看看近前，一股股的洪流犹如一列列冲锋的部队，浩浩荡荡，势不可挡。数不清的房梁、木柜、柴草，还有猪马牛羊的尸体，从村外一一漂过。大堤上的人们，纷纷跪在泥地里作最后的祷告。
　　 在祖先的经验里，决堤往往是有先兆的。乌龟是天神的使者，要摧毁你的村庄，乌龟会潜藏在麦秸垛下面，背驮小山似的麦秸垛缓缓逼近你的村庄，然后迅速在堤坝下面打洞，引领洪水决口。当远处的麦秸垛缓缓逼近村庄护堤时，恐惧和绝望的情绪便在村人的心里先期泛滥成灾。只有称得上最勇敢无畏的人和水性最好的人才会跳下护堤，用钢叉把麦秸垛移开，赶走藏在麦秸垛下的乌龟，让护堤化险为夷。可是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麦秸垛幽灵一样从远处漂来。
　　 “大水进村啦！”这样的喊声撕裂了整个村庄。三舅将我拎出屋门，拉起来就跑。他细长的两腿飞快地撩动着，溅起的泥巴打在我的脸上。我脚下一滑，狠狠地摔在泥里。舅一边猛拽我的胳膊，一边厉声训斥：再不快跑，把你扔了！好像我是一个可要可不要的包裹。我发现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在朝一个方向跑，原来堤外等待着两条救援的木船。挤上船的人们大呼小叫，小孩们哭爹喊娘，一片混乱。回望村里，只见洪流像疯牛一样在那些软弱的土坯房之间横冲直撞，轰隆扑通的倒塌声此起彼伏。大人们开始在船上哭成一片，小孩们睁圆了眼睛一脸迷惘。
　　 娘那时很年轻，也算得上勇敢。她没有朝停船的方向跑，而是拖着半袋麦子爬上一个砖垒。她要与家里仅有的那点粮食共存亡，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传家宝。
　　 娘据守的砖垒本来是比较坚强的，不料附近的一座房子倒塌改变了水流的方向，洪流突然醒悟过来似的，面目狰狞地扭头朝娘冲来。砖垒吓得抖动起来，并开始朝着一边瘫软、坍塌。娘就要拽不住那半袋粮食了，淹没在水里的腿脚也不由自主了，眼看那凶猛的大水就要把娘拖走了，这时英勇的大舅神兵天降似的，推着一张破床板游了过来。与许多传奇故事中的情节有些相似，娘在最后一刻得救了。长大后读到诺亚方舟的故事，我就想诺亚方舟其实就是一面破床板。
　　 船在咯吱咯吱的呻吟中行进了几里地，把人们卸在一个没有进水的小镇上。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失去家园的人们企鹅一样站满了所有的陆地，只是缺了些企鹅那样荣辱不惊的体面与优雅。飞机偶然在人们的头上旋上一圈，巨大的轰响像是碾碎了整个天空。一团团的东西从飞机肚子里掉下来，落进不远处的水坑中。人们又像企鹅那样齐刷刷跳进水里，争相打捞那些物件。那是些麻袋，里面装着煮熟的黑豆黄豆，玉米面的窝头，也有一寸多厚的大饼，被水浸泡后像一块块松散的豆腐渣。
　　 仅有这些可能不够吃饱，舅们从堤外捞上一匹随波逐流的死马，剁成大块，用大锅熬煮。锅旁树满了赤裸的人腿，遮挡了所有的肉味。表哥手里拿着一根两头粗中间细的马骨头，我眼巴巴地伸手向他索要，他却啃了再啃，急得我哇啦啦嚎哭起来，他才赌气塞给了我。那根马骨头由此永远驻在了我的记忆中，因为那是一根极端标准的骨头，就像现在卡通片中狗们追逐的骨头一样，光光净净，精致得没有半点肉星。
　　 一贫如洗，恰好能用来形容重返后的家园。村子里唯一站着的，是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树。它孤零零地戳在那里，上上下下挂满了柴草和杂物，像一位披着蓑衣的老人。原来属于房间灶台和大炕的地方，大水过后已是腥臭扑鼻的水坑，蛤蟆在坑塘里跳舞。很难想像不久之后，这泥沼之上能够重新诞生一个村庄。
　　 我和娘的房子似乎一直没有盖起，而后我们漂泊到了数百里外的一个山村。
　　 民族英雄岳飞据说生于汤阴，长在内黄。在他比我更小的时候，洪水覆灭了他的家园。情急之下，他的爹娘把他放在一个大缸里，爹娘浸在水里，扒住缸沿，任凭洪流把他们带向远方。没多久，那些扒在缸沿上的手就不见了，只剩下水缸里的婴儿在漂流中啼哭不止。那水缸从汤阴漂到了内黄，一户善良的人家救起婴儿，抱回家中，并将他养大成人，直至把他培养成了文武兼备、忠孝两全的民族英雄。
　　 我崇敬岳飞，不是因为他的《满江红》，八千里路云和月，而是因为我和他同乡，并且有着相似的不幸。少年时我几次重返那片平原，每次都要去村外的大河边徜徉，总希望能在河边的沙土中，找到那口驮载过一个民族的大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