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前夕，白洁忙工作之余，还要忙着给领导送礼，跟他大伯的儿子白杰一个样。白洁不爱好这档子事，可中国乃礼仪之邦，自古至今都有送礼的习俗，文化学者们美其名曰“礼文化”，看看周围，谁能躲过春节的“礼文化”之风？
　　 爹娘为白洁备了许多土特产，虽说有点土，不上档次，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纯绿色真天然，算下来也要两万多块呢，这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谓是下了血本。
　　 白洁和堂哥白杰一样，是乡镇普通公务员，工资一年才两万而已，除去养活自己和应酬门户之外，鲜有剩余。幸运的是，白洁的爹体魄强健，还是个小包工头，娘也勤劳，随包工队做杂活，他们能经年累月地干活挣钱，但花钱却抠抠缩缩，既不讲究吃喝，也不讲究穿戴，更不搞家庭建设，整天只想着攒钱。
　　 有人问他们，死命地抠自己，攒钱干啥呢？
　　 他们笑而不答。其实，他们心里有数，攒钱给儿子去开通前进的道路啊。爹明白，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过去人们把这叫打点，现在叫烧香。钱是开路先锋，《水浒传》里的豪杰何等英雄，还常因兜里没银子而被难倒呢，不过，他们可以去打家劫舍，自己则只能靠诚实劳动，决不能偷抢扒拿、坑蒙拐骗。爹认为烧香之事天经地义，这方面的钱花得值，毕竟儿子前途事大，等儿子有了前途，还愁没有“钱途”吗？等儿子前途光明了，自己还会揽这碎布头似的小工程吗？还会白加黑地干这累得要命又不咋挣钱的体力活吗？还会见老板就点头哈腰，像狗一样被他们呼来唤去吗？等儿子成就了事业，自己到那时定会揽上架桥筑路的大工程，像模像样地当一回老板，背着手，叼着烟，在工地上来来回回地巡视，对他人也指指点点、呼来唤去一番，尝尝人上人的滋味。哦，人有远虑，方成大器，这叫什么来着——唔，战略眼光，自己过去就缺乏这样的眼光。自己跟在大老板的屁股后面哈巴这么多年，也瞅出一点人生门道了，虽然不能说有了战略眼光，可也算是有了一点眼光，心里越来越明白实干不如巧干，巧干那是四两拨千斤，正如小小秤砣能压千斤一样。如今咱是乌龟吞秤砣——铁了心要这么干了，儿子的前途是全家最大的政治，是最迫切的燃眉之事，是必须完成的家庭伟业。再说了，大哥为他儿子白杰同样是投入巨大，竭尽全力，自己在这方面不能输给大哥。大哥心强，还是个势利眼，要是俺家的白洁混得不如他家的白杰，大哥定会撇嘴奚落俺，压俺一头，让俺喘不过气来。俺家白洁考的是本科大学，大哥家的白杰考的是专科大学，俺的白洁从学历上压过了他的白杰，俺这几年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从小到大，大哥都觉得自己是诸葛亮在世，事事占上风，时时瞧不起俺，当俺是狗屎粪，俺如今非和他较量一番不可，可俺是个泥腿子，大哥他是村会计，会算天算地，俺胜不了他，琢磨来琢磨去，俺觉得这较量只能从下一代身上着眼，俺就把宝押在儿子的前途上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俺两口子就这样定了，俺们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大哥他还能神气多久。
　　 这两口子把牙齿咬得嘎嘣响，誓言一定要助儿子有出息。
　　 白洁看到满屋子都是礼物，腥的，膻的，辣的，香的，甜的，酸的，苦的……应有尽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树上挂的，窝里焐的……全部齐备。白洁面色凝重，默不作声。他虽不情愿，可还是领命而去，因为他不想辜负爹娘的殷切期望，不想让他们伤心垂泪。
　　 暮色渐浓，他才踟蹰着走出门。一阵贼风吹来，他连打几个寒噤，顾不得裹紧上衣，低着头匆匆离去。
　　 等爹娘年终完工了，疲惫不堪地回家过年时，那些礼物早已各归其主，空荡荡的屋里没留下一丁点儿腥膻辣香甜酸苦的余味。爹见到这样的情景，紫铜色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意，干涸的眼窝中萌生出无限的喜悦。娘见到这样的情景，干瘪的面颊上绽出凄然又欢愉的笑，似庭院旮旯处那朵褐黄色的残菊。
　　 这个年，爹娘吃的是粗茶淡饭，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可爹娘吃得十分香甜，十分惬意，十分自得，也十分坚定。他们吃饭时总关起那扇漏风的大门，可他们挂在门鼻上的炮仗却很长，能震响到全村人的耳畔，那升腾起来的漫长硝烟，徘徊在村落的上空，让全村人都能仰视到。
　　 春节期间，家里那条温顺的黄狗，老是偷偷跑出去，衔来邻居家的狗啃过后舍弃的硬骨头，欢快地啃来啃去。爹娘很生气，一次次地教训它也无济于事，不得不把它套上锁链，栓在树桩上，饿了几顿。最后它也默默地吃起了粗茶淡饭，不再留恋邻家的弃骨。
　　
　　 二
　　 春去秋往，白洁窝在乡镇十多个年头了，由小白变成了老白，满脸憨憨的灿笑变成了淡然的微笑。
　　 他工作依然按部就班，踏踏实实，你丝毫看不出他啥时候有过倦怠。他待人一直谦和礼让，即使与刚入职的年轻人共事，也平易近人，从没有老员工的骄然和世故。和他同室的齐强早调外地当乡长了，同学张鑫也调县里任局长了，还买了房，有了车，就连中专毕业、工作仅三年、时不时地哭鼻子、耍小姐脾气的稚嫩丫头魏婷婷都升乡妇联主任了。他堂堂大学本科毕业，学习时品学兼优，工作后一丝不苟，可现在还是办事员，年轻人开始呼他为前辈，同龄的呼他为老白，比他大的也不叫他小白了，而是直呼白洁。
　　 白洁在考勤上一直是全勤，乡政府里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当然，主要领导也都是满勤，其实他们迟到、早退后总说自己有开会之类的公干，考勤员自然不会记录其迟到、早退，或者也不敢记录，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
　　 白洁呢，不只是追求考勤满分，更是一个出勤也出力的人。许多老同事签到之后，就看看报纸聊聊天，一杯香茶品半天，首次起身去厕所，再次起身把家还。他呢，不看报纸，也不品茶（渴了只喝白开水），到岗后就继续日常工作，仔仔细细的，从来没有出差错。他对大小领导吩咐的临时突击任务，都立即行动，加班加点，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总是提前而不滞后，但从未提出过要报酬。有同事工作忙不过来时，请他帮忙，他也从不推辞，而是一帮到底，认真程度跟做自己的工作一个样。新人对工作生疏，有畏难情绪，他也主动辅导，态度温和，从来没有小觑对方的意思，连指导的口气都没有，总是谦虚地说互相学习、共同进步，更没有领导的居高临下或颐指气使。
　　 看白洁那不再光润的面容上总是恬淡无比，你能感知到他的内心确实静如秋水，波澜不惊，你便能猜到他已经安于了现状，这叫随遇而安或者是麻木不仁。
　　 当然，更多的人替他感到惋惜，说他不思进取，不求进步，人生毫无建树。
　　 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走过乡政府门前那条笔直的大道，大道两边是两行笔挺的梧桐树。栽这些树的时候，他还是生龙活虎的新人，亲自参加了挖坑、浇水、培土等工作，虽然累得满头大汗，可还是默不作声地干着。老乡长看着他，笑呵呵地说，这个娃是个好苗，值得培养。他低着头，憨笑不语。如今，那些柔弱的小树都枝繁叶茂了，把大道拱成了绿道，他走在其中显得矮小了许多，沧桑了许多。不过，每当他看到它们的郁郁葱葱，心里就十分欣慰，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做起深呼吸，再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过。
　　 其实，说白洁的人生毫无建树确乎不够恰当。除去上面说到他参与栽了许多树之外，十多年来，白洁得到领导的口头表扬不计其数，从老乡长的第一次，到后来几任领导的无数次。另外，基层组织的奖状有一摞，被单、茶杯、毛巾、手套、肥皂、卫生纸之类的小奖品够全家日常用的。那些小东西虽然不熠熠生辉，可看着也会使人产生瞬间的慰藉，用时也能让人滋生一点点苦涩的惬意。
　　 只不过每次获奖都会招妻子的贬损：哟，又得几朵“大红花”，真是个好孩子，你这幼儿园都上十几年了，咋还没毕业呢？
　　 这话是她从白杰的老婆那里剽窃来的，因为白杰也在前进的道路上跋涉着，没有明显进步，领导们给白杰的小小表扬就像哄幼儿园的小朋友，去年，今年，明年，年年如此，让白杰焦急得没有脾气，失落得难生怨气。
　　 面对老婆的挖苦，白洁不再静如秋水，波澜不惊，但也只是皱皱眉头，苦笑着哈哈两声，不接老婆的话茬，不看老婆的愠脸，更不瞧她火辣的眼睛。
　　 老婆看到丈夫的苦笑，也很心痛他，就不好意思再讥讽下去了，便把许多牢骚都咽了下去，顺手接过那些奖品，放在显眼的位置上，算是给他些许的尊重和安慰。
　　 于是，白洁每次获奖后都把奖状或者奖品悉数拿回去，尴尬地笑两声，再交给老婆。
　　 爹娘看白洁原地踏步，心里十分着急，无比恼怒。而儿子却像个闷葫芦，漫不经心，不急不躁，跟局外人一样。爹娘自叹生了个没出息的东西，窝囊，熊包，笨蛋，千辛万苦地挣钱供他读大学，想方设法地攒钱供他去烧香拜佛，可十几年来竟没谋个一官半职，怎能不让他们心痛和伤感？大小官都能给人办点事，既可光门楣，耀祖宗，也可顺手揩一点油水，肥肥肠肚。可儿子一事无成，真丢人现眼啊！
　　 两鬓苍苍十指黑的爹在工地上跌落好几次，浑身伤病累累，阴天下雨时身子骨像散了架。娘省吃俭用大半辈子，身形瘦削得如竹节虫一般，大风一吹似要飘飘欲飞。他们心中祈求的希望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一而再再而三地破灭，十几年前如朝霞般的期待变成了黄昏中的失意，慢慢地又演变成了暮年中的愤懑。可这愤懑又无处释放，怨天无门，尤地无路，只能憋在肚子里。唉，这一辈子真是白活了！
　　 白洁看到爹娘的怨怒，听到他们呻吟般的叹息，还是不温不火，平静地对爹娘说，自己今后会继续努力工作，争取明年换届时……
　　 爹娘心中又燃起了星星之火，他们愿意再相信儿子一次。但他们觉得儿子属萤火虫的，只能勉强照亮自己，单靠他自己是难以有出息的，难以完成光耀门楣的大任。想到这里，他们心中的星星之火又陡然熄灭，老两口的心绪再次回到愤懑之中，那呻吟般的唉声叹气又重启：唉，今生今世还有啥盼头呢？
　　 一直绵延到深更半夜，时断时续的叹息声才慢慢停息。
　　 今年的春节又快到了，爹娘不再买花花绿绿的礼物，他们知道现在不时兴那样做了，而是化“有形为无形”，把烧香拜佛之事做到“踏雪无痕”。他们商议后，果断决定：倾家庭所有收入，存入一张卡里，交到儿子手里——给他再次补足买香火的资金。
　　 白洁握着方正光洁的银行卡，知道里面存的是爹娘的血汗，他深切地感到两颗滚烫的爱心在颤抖，他听到了它们咚咚的搏击声。他的血管在膨胀，热血不能自已地在涌动，原本蜡黄白净的脸庞瞬间变得赤红。他不敢抬眼看爹那双裂痕交错、骨骼畸变、指甲脱落的手，更不敢看身躯如竹节虫般的娘。
　　 岁末，提拔人员的名单公示了。爹识字不多，可他对儿子的名字还是熟记在心的。他从公示栏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在为数不多的名字中瞅来瞅去，最终没有找到“白洁”俩字。他干涸的眼窝里那双本来充满渴盼之光的浊眼瞬间变得混沌不堪了，眼前的世界一片迷茫。北风夹着小雪，悠悠地吹来，他倍感寒冷，忙裹紧旧大衣，定了定神，佝偻着身子，缩着头，躲开迎面而来的一群人，沿着小道，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乡里的领导们说，四十多岁的白洁不再年富力强，干部年轻化是大势所趋。
　　 白洁说领导们讲的有理，干部年轻化势在必行，他支持这样的改革。
　　 有人说白洁口是心非，无可奈何的他不得不顺着领导。
　　 白洁呢，只是淡然一笑。
　　 有人针对白洁的淡笑，又充满诗意地补充道，白洁的笑如日落西山后残存的晚霞，鲜红中浸润着无限的留恋和凄怨。
　　 白洁还是如出一辙地淡然一笑。
　　 隆冬，寒潮滚滚，风沙阵阵。已经年迈的爹娘再也不能出去干活了，他们浑身风湿，疼痛难忍，蜷曲在空空荡荡的老屋内。院子的大门是紧闭的，可门上的破洞还是能让外人轻而易举地窥视到院中的一切。空落的院内一片沉寂，旮旯处的残菊都瘫倒在泥沼之中，一只麻雀在菊梗上扭动着灵动的头，在东张西望地觅食，无果后倏地飞走了。那只老黄狗偶尔会从狗窝里探出半个头，眨巴眨巴惺忪的眼，有气无力地吠叫两声，像是在抗议寒潮和风沙的凄苦，但也得不到同类的应和。
　　 晚上，那盏落满灰尘的灯泡发出昏沉又孤寂的光，坐在灯下的爹娘目光呆滞，沉默不语。他们知道自己的兜里已经空荡荡，再也没有助儿子买香火的资金了。他们像羁绊在茫茫沙漠里的旅人，已经喝尽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耗尽了躯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可太阳的炙烤依然强烈，滚滚热浪一刻不停地蒸煮着他们即将干涸的躯体。不过，他们很平静，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没有恐惧和叹息，他们只在等待，但等待的不是救援，更不是奇迹，他们等待的是绝望之后的坐以待毙。
　　
　　 三
　　 大年初一，白洁携妻儿回老家和爹娘一块过年。
　　 一进门，白洁竟扑通跪倒，行跪拜大礼。
　　 爹娘愕然，忙拉白洁的衣袖，要他起来。妻子也大吃一惊，不知道白洁唱的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