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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罪人曲三(小说)


作者:戈涡 童生,573.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84发表时间:2020-10-30 20:37:15
摘要:原创首发


   曲三不是基督徒,也就不知道这世界人人都是戴罪之身。他只知道他是有罪的。他的父亲做过旧政权的县长,紧急关头带着曲三的两个哥哥逃得无影无踪。却不知何故,是逃得仓惶,还是另有不便,只把刚上学的曲三留给了新政权。
   所以曲三很早就知道自己有罪,罪是父亲传给他的。父亲跑了之后,他手下的那个“狗腿子”,也是同村人,都被五花大绑地押上公判大会舞台,当着村人的面被执行了枪决,何况父亲呢。听大队干部说,他的父亲很可能趁乱逃到了台洼,继续与人民为敌,这罪行可就更大了。
  
   一、“高帽子”是怎样制成的
  
   曲三的大名叫曲三祥。但农村人生性简朴,起名字叫名字也喜欢简捷化,或者数字化,所以没人知道曲三祥,邻居只知道有个曲三。从小孩长成大人,曲三一直就像一个隐形人,苟活于人们的视线之外。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快三十岁的曲三还是光棍一条。箩头大队两千多人口,只有他所在的那个生产队的人知道他的存在。平时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懒得跟人搭腔。生产队出工时,他站在人群里。一到收工回村,他就钻进大队指派给他的两间草房,不见了动静。
   箩头村不大不小,稀稀拉拉地依山而建。谁家丢了一只鸡,谁家的小孩掉魂儿了,谁家的媳妇生气跑回了娘家,一个村都会家喻户晓。只有曲三似有似无,在红红火火的集体大家庭中,被久久忽略了。
   突然有一天,曲三出名了,连懵懵懂懂的孩子们,都忽然知道村子里还有一个另类人物曲三。
   各大队都在掘地三尺地挖坏分子,抓坏典型,搞轰轰烈烈的“游街示众”。“游街示众”这种斗争形式不知发明于谁人之手,特别具有革命性、教化性和戏剧性,上级喜欢,干部待见,群众也看得十分过瘾。彼时大人小孩窝屈在黑灯瞎火的山村里,一年到头看不上一场电影。游街示众这样的大戏,看一次足以让人兴奋十天半月,甚至更久。
   不巧的是箩头大队太穷了,一户地主富农没有,一个右派反革命没有,甚至多少年连个成名的小偷都没有培养出来。
   正愁着,碰巧有人抓住了一个名叫“聋二”的邻村光棍汉。他半夜三更到箩头村的地头偷树,却把斧子砍得山响。他自己耳聋,以为别人的耳朵也听不见。箩头大队的人被从梦中惊醒,寻着声响顺藤摸瓜,将这个偷树贼抓个正着。大队干部们像被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让这个“聋二”背着偷伐的树干,在全村的大街小巷游街示众了好多个来回。此后大家在田间地头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连晚饭吸溜进肚子的红薯叶稀粥,也比平时添了许多的味道。
   几个月后,大队领导又别出心裁,从相隔十几里远的某村,借来了一个“破鞋”游斗。这位“作风问题”的女人四十多岁,据说是个寡妇,先后和村里的两个鳏夫私通,被抓了典型。单凭她会吸烟这一点,大家就一致认定这是一个坏女人。她让闺女去买烟,闺女问“买什么烟”,她说“娘吸的,口朝下”。两毛五一包的金钟牌香烟,盒面上印有一个金钟图案,口朝下。
   两毛五当时可不是小钱,她的奢靡,也令人憎恨。
   游斗这位女人的场面当然比那位偷树贼更好看。这是一个女人,一个会抽烟的女人,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走几步敲一声,嘴里还要一边念叨着:“都来瞧,都来瞧,我是破鞋,我乱搞。”
   上面要求阶级斗争常抓不懈,箩头大队的斗争拖了全公社的后腿。批斗对象都不是箩头大队的人,触动不了本大队群众的思想灵魂,似有投机主义和借鸡生蛋的嫌疑。大队的“一把手”老曲,社员们都叫他“曲大官”,压力很大,抓耳挠腮,一天到晚把全大队的人在头脑里过滤来过滤去,最终把目光盯在了曲三的身上。
   虽然曲三没有犯错,解放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做,但他的父辈有罪,他属于反动家庭出身。而且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具备了父债子还的条件。特别是他的个头结结实实,完全经得起游街示众了。
   那天中午吃饭时间,趁着村里人员集中,曲大官带着一大帮村民和学生,把曲三的小屋包围起来,冲着躲在屋里的曲三齐声呼喊口号:“曲三交出电台来!曲三交出电台来!”
   电台是什么,其实好多人不太懂,只恍恍惚惚知道那是一种神秘物件,地下党和特务们的活动装备。
   随后几名群众积极分子把曲三从屋里揪拉出来,给他戴上一顶提前制作好的“高帽”,开始走街串巷地游行示威。
   “高帽”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独创艺术,不知后来的国家博物馆有否收藏。它的底层是一只防止牲口吃粮的半球状竹编器物,俗称“驴收子”。由“驴收子”往上,用长竹竿或者高粱秆作骨架,糊成一丈有余的圆锥形帽子,再竖着粘贴上写有“反革命孝子贤孙曲三”之类的字条。
   这样的帽子戴在头上着实威风凛凛,又显得特别滑稽,还必定硌得头皮很疼。正值夏日正午时分,艳阳下的曲三满脸淌汗,面目涨红,不时地呲牙咧嘴,左顾右盼。但是当一阵小风刮过,高帽子顷刻歪斜,在孩子群中砸出一片轰笑时,曲三忍俊不禁,也咧开嘴角跟着孩子们笑了一下。
  
   二、山的那边
  
   八十年代的山民,逐渐感觉到政策气候的变化,察觉出山里山外的空气开始松动,流通,便纷纷探头探脑地背着行李,走出山门,到城市去,到远处去,打工挣钱赚外快。
   曲三没有出去,也不敢提出申请。高帽子看来不用戴了,也没有人再到家里搜查电台了,而且听说方圆左近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也都先后“摘帽”了,但大小干部从没通知他本人解放了,自由了,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了,所以曲三不敢轻举妄动,害怕一不小心再次惹火烧身。
   此时的曲三已经四十出头,孤单和寂寞习惯了,但还没有到达心如死灰的地步。本家的婶子嫂子们,村里好事的女人们,觉得曲三相貌堂堂,还有文化,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是个事,就动起心思给他张罗媳妇。离过的,残疾的,丑点的,都在她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是,说破嘴,跑断腿,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也没成。
   太行山的西边就是山西,地广人稀,民风淳厚。因为过去逃荒上山的缘故,那里的亲戚很多。有人在山西给曲三扯了一个媒茬,女方条件不错,也很年轻。丈夫下煤窑死了,只剩下她和婆婆。这女子心善,不忍丢下婆婆远嫁,就想招一个上门女婿,接续生活。
   曲三跟着媒人去了一次,不料一去便不想回来。原来这女子刚出嫁不到两年,丈夫就出了事故,现在她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十。长得算不上特别漂亮,但属于越看越有看头的那种,眼睛和身体里藏满朴实而厚道的温暖。与此前老家媒人介绍的那些歪瓜裂枣相比,这女子简直就是天仙。
   曲三很中意,却不知对方印象如何。
   “秀桃”,曲三吭吭哧哧地说,“你不嫌弃我吗?我啥都没有。”
   女子名叫秀桃,一见曲三就知道他是一个吃过苦头、老实本分的男人,虽说岁数大了点,但并不老相,而且看着顺心顺眼,就红着脸说:“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俺们这儿正忙,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我天天管你吃饱喝足。”
   媒人一看两个人的表情,就知道有戏,独自高高兴兴回去了,一边走一边偷乐。说媒的,打兔的,一天尽跑瞎路的。这趟看起来可没瞎跑。她脑子里反复出现的一句俗话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曲三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样了。秀桃话语不多,却是个心细如丝的女人。从早到晚,不让他饿着,不让他渴着,更不让他累着。每天他从被窝里一觉醒来,就听见灶房里秀桃正在做饭,看见挤好的牙膏放在盛着温水的杯上;晚上上床之前,秀桃总会把不冷不热的洗脚水端到他的脚边。在曲三眼里,她既像妹妹,又像女儿,有时还像母亲。而这些,曲三之前从来都不曾拥有。
   农村房铺不缺,他们三人一人一间住房。秀桃的婆婆只比曲三大了十几岁,却已经做过癌症手术,显得身心不支,里里外外全交给秀桃打理。对曲三的加入,婆婆似早有准备,或许婆媳间早有商量,因此婆婆总是对曲三笑脸相对,亲昵地叫他“三儿”。
   那天早上出门前,秀桃见曲三的头发有点乱,就拿了梳子帮他梳理。秀桃微微踮起脚尖,口鼻里的气息就近近地吹在了曲三的脸上,鼓鼓的胸脯蜻蜓点水似的触碰着他的前胸。曲三只是激动,喘着粗气,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秀桃的腰间。只此一下,秀桃便站立不稳,贴在了他的的身上。
   两个人就此通了电,连了心,一整天在地里干活都有些心慌意乱,话也说得支离破碎。秀桃的眼神变得闪闪烁烁,脸腮上也不时泛起红晕,一面对曲三就羞得不行。
   在这样的情形下,魂不守舍的曲三注定要被镰刀割破手指。秀桃发现了,赶紧跑过来把那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吮血。这是农村人最常用的一种方法,不知道是否管用。这一次曲三因为有了早上的体验,尝到了甜头,就用力地把秀桃抱了起来。秀桃拼命把他推开,嘟哝着说,“也不怕别人看见。”
   但她又低下头说:“晚上我去找你。”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收工,吃饭,洗漱完毕,曲三躺在床上,静待秀桃的到来。他知道不能睡着,但后来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大约半夜之后,曲三醒了过来,发现两条温柔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
   他在她的耳边说,我可是啥也不会。她说,这不用学的。轻点,哦,再轻点,别让婆婆听到。
  
   三、一只玉手镯
  
   曲三一去不回,箩头大队的领导们可就不愿意了。他们用铁棍别开曲三的房门,发现墙面上隐隐约约有两行小字,仔细一看,写的是:八月十五月亮圆,月圆家不圆。
   这字看不出哪年写的,但分明是在发泄一种不满。这要放在多年前,够抓他个现行反革命了。是谁不让他家团圆,他要和谁团圆,不就是谁谁谁把他的父亲和弟兄们赶到了台洼,让他们家破人亡了吗。曲大官想到这里,不行,得把这小子逮回来。
   处在温柔之乡的曲三,看见三名箩头大队的干部背着手走进他和秀桃的院子,就感觉肚子有点下坠,老鼠见猫一般。不料带头的曲大官笑眯眯地说,我们特地来考察考察,要是合适的话,就带你回去办办户口迁移手续,好让你在这里安家。
   秀桃闻听此言,赶紧进厨房开火炒菜,好好招待了来客一顿。
   吃饭间,大队干部见秀桃年轻秀气,手脚勤快,连连夸赞个不停,还向曲三竖起大拇指,好眼力,好福气。
   晚上大队干部到县城住旅社去了,秀桃钻在曲三的被窝里极尽温存。她不止一遍地说着:曲三曲三,我要给你生一大堆孩子,满院子都是咱俩的孩子。
   曲三无声地笑笑,说,这年头,不是只准生一个孩子吗,你还想生一大堆。
   第二天,曲三乐颠颠地跟着大队干部回到了故地。看到自己的门锁被别过也不生气,心想可怜的小屋,陪我苦了几十年,我就要和你告别了。
   但大队干部们一回来,就跟把这事忘了似的,再不提迁移户口的事。曲三第一次找到大队部,曲大官正在对着话筒讲“严打”,声色俱厉,震得全村的土胚墙上掉土。第二次又去,曲大官说,乡里不同意啊,我们也不敢担这责任。你写在墙上的诗派出所都照过相了,备着案哪。
   他还意味深长地说,全国都在“严打”,八月风暴,知道不,形势又紧了啊。
   曲三只好大着胆子找到派出所,只有一个女的在忙着。曲三说明来由,那女的说,你不看没有人手吗,都下去抓人啦。
   曲三问,那我啥时候再来?
   过过这一段吧,迁户口大队得先同意,开信盖章。
   曲三并不笨,他明白迁户口首要环节还在大队。大队不出手续,户口就迁移不成。
   可是曲大官死活不松口,并且咬定是乡里不同意。
   几个回合下来,曲三的耐心在崩溃。来时他告诉秀桃,至多三天时间,他就把迁户手续在老家办好。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的心现今被秀桃拴上了一根线,那一头在秀桃的怀里牵着。每动一动,就知道是秀桃在想他了。
   户口的事也是如此,以前没想到有多重要,当下秀桃每次和他偷欢都提心吊胆,生怕怀上孩子露了丑。事情明摆着,没有户口就结不了婚,不结婚就不能住一起,更不用说生一大堆孩子了,计划外生一个试试,看有人不敢把你的房子掀了。
   曲三发现曲大官就像一个骗子,把他哄回来却又把他晾在一边。曲大官跟他是出了五福的本家,按辈分他该叫曲大官叔。但是,亲不亲,阶级分,曲三连个曲叔都不敢叫,总是称呼“曲叔记”。曲叔记也从没把他当侄子看,他们同族,但不同类。
   曲三怕秀桃挂念,就跑回去山西和秀桃商量。秀桃想了一夜,第二天小心翼翼地递给曲三一个红绸缎包裹的物件。曲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晶莹发亮的玉手镯。秀桃说,这只玉镯是婆家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宝物,到她嫁过来传给了她。但是她从来没敢戴过,因为玉是一碰就碎的东西,戴上它没法干活。
   曲三疑惑地看着秀桃,似乎不清楚她的用意。
   秀桃说,家里就这一件稀罕物,你拿去送给那个曲大官吧。
   我们所有的族人,即使是最本分的庄稼人,当他们遇到办不成的事,过不去的坎儿时,想到的就是送礼,奉送出自己认为人家最喜欢的东西。哪怕割肉断骨般地疼痛,也要不顾死活地送礼。当送礼成了时风,法律便将之定义为行贿。TM,行贿居然还要受到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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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叙述生动,内涵厚重,故事情节叙述主要人物曲三的人生经历,生动地反映了现实生活,底层农民曲三经历了反复的政治运动,成了一个罪人。小说中生动地叙述了曲三和秀桃的情感故事,底层农民有着纯真的感情,即使在那样的年代。小说第四章最精彩,也点明了曲三成为罪人的缘由。村里的一把手曲大官将秀桃送给曲三的那只玉镯打碎,曲三将一把手打成了一只眼,曲三被判刑十年,成了罪人,最后潜逃失踪。小说的结尾,留给读者想象,随着改革发展的社会,秀桃母子期待着曲三回来。精彩的小说,人物鲜活,故事感人,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时代特征。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1103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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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20-10-30 20:38:54
  精彩的小说,人物鲜活,故事感人,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时代特征,曲三的人生经历,生动地反映了现实生活。感谢赐稿支持,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回复1 楼        文友:戈涡        2020-10-30 22:17:39
  谢谢老师的精评!
   可悲的是,此作虽为小说,却是真实记录。
   好想向那些被命运虐待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2 楼        文友:秋觅        2020-11-04 16:57:36
  祝贺精品,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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