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秋】西岭上的花环(散文)
一
舟浦之西,一座青山逶迤起伏,名西岭。
在西岭的一片松荫中,有一座孤独的坟茔,表砌青石,内埋忠骨。近看远眺,它的外形皆似一只馒头。馒头顶上竖着一块约二米高的墓碑,上书四字:老兵之墓。
一般来说,外人是不会知道这座孤墓的主人的,但在舟浦,却是人人皆知。
每年清明,不管晴天还是下雨,我都会沿着开花的山道来到这里,先朝墓碑鞠躬,然后虔诚地献上一个五彩的花环。其实,坟茔四周并不缺少花草,左边一蓬狗狗刺藤,终年花白如雪;右侧几株红杜鹃,岁岁年年在东风里竞相开放,犹如一把把火红的军号,把它演绎得一片灿烂。然多少年过去,我总是会如期而至。不是约定,也不是承诺,我就是想来看看他。
半个世纪以前,他用湿润的红眼睛看了我一眼。
竹板,扁鼓,牛筋琴。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夜,故乡舟浦的路廊槛,有人在唱鼓词。
美人靠上聚着许多来听鼓词的人。鼓词唱的是《薛仁贵征东》,很精彩。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皆齐刷刷地扎向那个眉开色舞的盲眼唱词人身上。几乎是所有人的神色,都随着那鼓板的节奏、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不断地改变着喜怒哀乐。
惟独他是个例外。他穿着一身褪色的军衣,拎着一只老掉牙的军用水壶,独自一人坐在路廊槛边,边听边饮酒。水壶里装着高度的白眼烧,属喝一口就割喉灼心的那种。没有酒配,没有酒伴,他就孤零零地坐在那,显得格外另类。我走到他的身边,送给他一把炒熟的乌豆。他开始没有搭理我。他的头一直低着,把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好像有很多难言的心事,好像那心事比苍茫的夜色还要沉重,沉重得让他抬不起头来。
蓦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被惊着了。在白炽炽的气灯下,我看见他的眼睛是红红的,眼眶是湿湿的,眼角居然有泪滴。他是醉了?还是遇到了不幸的事?盲眼人的鼓词唱得那么好听,那么有趣,大家都嘻嘻哈哈的,他为什么独自伤心?
当时,我的心里生出了很多个为什么?我想问问他,又不敢。
无独有偶,一次天主堂放《上甘岭》。那天,我就坐在他的身边。他照样拎着酒壶,边看边喝。不过他没低头,腰杆挺得笔直,头一直昂着,目不转睛地瞪着大银幕看。看着看着,他的眼眶又红了起来,泪水像屋檐下的雨滴一样挂落下来,他哭了。
一个大男人,他怎么老是喜欢掉眼泪呢?我想问他,还是不敢。
二
他一直就是一个迷。
他是隔壁牙郎公的二弟,大名伯康,小名旭鸭,我叫他旭鸭公。
在舟浦人的眼里,旭鸭公是一个“多面人”。英雄、狗熊,慷慨、吝啬,勇敢、懦弱,这些词汇用在他的身上,似乎一应具通。于是,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他给村人留下的印象就褒贬不一,誉毁参半。
我认识旭鸭公的时候,他才四十出头,但头发却过早地花白了。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外貌长得酷似三国的关羽。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天生赤脸,一天到晚,脸若重枣,唇若涂脂,半黑半白的头发齐溜溜地翻向后脑,显得很有派头。他的左腿瘸着,尽管行动不便,但往那随便一站,卧蚕眉一拧,便英气逼人;丹凤眼一睁,就霸气十足。可有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么一个神武之人,却是一个地道的酒鬼。舟浦有三大酒仙,即诊所的紫仙医生,四面屋的“百鸟腔”,再者就是旭鸭公。三人之中,旭鸭公又排名第一。紫仙医生和百鸟腔是一日三顿离不开酒,旭鸭公除了一日三餐,还时时处处离不开酒。他的脖子上,终日挂着那只像扁地雷似的酒壶,在家也好,串门亦然,人在哪,酒壶就跟到哪。时不时地,他就会启开盖子喝上那么几口,仿佛一旦离开酒壶,他就没命似的。更厉害的是,从来没人见他喝醉过。
这只是其一。其二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村人们都说,他十七岁被抽了壮丁,乃青天白日旗下的国军出身,却由五星红旗飘扬的政府养着。在村人眼里,他的大哥牙郎公,脚走四方路、口吃四方饭,乃村里的活神仙一个;他的小弟是舟浦大队的大队长,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乃土皇帝一枚。但跟旭鸭公一比,都得往边上站去。他一人住在供销社的楼上,每月都有工资,不用上山,也不要下地,坐在家里脚抖抖,就吃不愁,穿不愁。比此事更怪的是,他一直单着,身旁无妻,膝下无儿无女,私下亦无相好。据说,当时有许多女子都想嫁给他,其中不乏有长得温柔娇美的,但他一律拒之。据说,月门头那位细腰翘臀、走起路来三步一扭的田三嫂在未勾搭上百鸟腔之前,曾痴情于旭鸭公。在一美好的月夜,田三嫂绰绰约约、若醉若迷地欲献身于他。不料他竟毫无动心,差点就效仿关羽把田三嫂当成貂婵给劈了。对此,全村人都不理解,都说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
至于他有悄悄爱哭的毛病,这可能就是只有我所知道的秘密了。说实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旭鸭公虽长得威武霸气,但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酒鬼一个。十岁的时候,他的身影才在我的心里高大起来。
那年,外村有人眼红松树冈上的那些古松,便组织了数百人拿着刀枪棍棒气势凶凶地朝舟浦袭来,欲用武力来强伐松树冈上的风水宝松。这是外敌入侵呵!“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岂容日冦逞凶狂”,舟浦也全村皆兵,严阵以待。眼看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要在松树冈下惨烈上演,危难之际,旭鸭公挺身而出。
他披着一件军大衣,柱着一把紫竹杖,伫立在松树冈下的三岔路口上,只身挡住了入侵者的来路。
咋的,没有党和政府了,想靠武力来强占松树冈。他徐徐地睁开丹凤眼,朝对方喝道,告诉你们,你们的这种行径叫侵略,跟当年的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和美国纸老虎入侵朝鲜是一样可耻的。
当时,正值隆冬,朔风怒号,天气冷得要冻死狗。旭鸭公扔了竹杖,脱了大衣,剥光了上衣,厉声说,各位乡亲,请大家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伤疤吧,当年,为了保家卫国、抗美援朝,我连美国佬的飞机大炮都不怕,现在还会在乎几条疯狗来此乱叫吗。
他走向前去,从对方的人群中将那个挑事的瘦猴一把拽了出来,戳着瘦猴的鼻梁喝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领着你的人,立马滚蛋,否则,今天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全部由你负责。说罢,他冲松树冈上喊道,乡亲们,你们听我的口令,我们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天,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接下去,我数五个数,如果还有哪个不想活的王八蛋不撤退,咱们就开炮,送他去见阎王!
瘦猴一见到旭鸭公的那一身伤疤,便被惊傻了。天哪!这是什么人呀,伤疤遍体,整个上身犹如是一根老榆树疙瘩,异常的恐怖骇人。当旭鸭公数到二时,瘦猴便领着随众灰溜溜地撤了。
那一次,是旭鸭公首次在村人面前暴露了自己身上的伤疤。有细心的人细数过他身上的伤疤,一共有九处,其中前胸六处,后背三处。
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他是一个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他不仅是一个迷,更是一个传奇。
三
走进旭鸭公的故事和传奇,是在我上高一的那年。
记得那是一个金色的下午,村里突然来了一批领导干部,其中还有三个着军装、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他们来了,哪也不去,专找旭鸭公。当时旭鸭公正在地主宫与人下象棋,当我把他们带到地主宫时,我看见,那个上了年纪,穿四个兜的首长先是啪地一声,给旭鸭公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就扑过去,老班长老班长地与他热烈拥抱。
解放军走后,旭鸭公告诉我,那个穿四个兜的,当年曾是他的兵,现在已是某军的副军长了,今天特地从部队赶来看望他。
那天晚上,旭鸭公特别高兴,留我陪他喝酒。酒是他老战友送给他的,茅台。也许是酒喝高了,就在那天晚上,旭鸭公对我说起了他鲜为人知的传奇人生。
国军的经历就不再多言,因为在解放前夕,他所在的部队投诚起义了,他从一个国民党兵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起义不到一年,他们的队伍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去抗美援朝。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曾亲身经历过上甘岭战役。上甘岭战役,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与“联合国军”之间的一次残酷较量,战斗的激烈程度前所未有,被后人称为战场上的绞肉机,可谓举世闻名,震惊中外。我认为,能在那场战斗中活下来,旭鸭公还真是不容易。
开始,他还以为我不相信,便在衣柜里端出一只一木匣,木匣里装着几枚造型别致的勋章,好像还有几本荣誉证书什么的,至于是什么等级、什么称号我忘了。
其实,当我看到他的战友专程前来看望他的那一刻,我就对他肃然起敬了。我缠着他,要他细说战斗故事,他仅开了一个头,便无法继续下文。因为,他噎住了。
他颤抖着说,那次战斗,太残酷了,比下地狱还要恐怖啊!
我问,比电影里放的相比如何?
他说,电影拍得不错,但战场真实的惨烈程度,电影是无法复制的。
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旭鸭公经受住了战火与硝烟的考验,留下了一身的伤疤。回国后,他被评为一等革命残疾军人,成为县里的重点优抚对象。政府原本是要把他安置在县光荣院生活的,但他不同意,习惯不了让人服侍的畅坦日子,遂返回老家自个生活。
他告诉我,他身上的伤,其它的都无所谓,最要命的是左腿根的那一处,不仅废了左腿,而且把他的命根子也废掉了。而且那些伤疤会时常阴阴作痛,仿佛有许多毒虫在咬食他的躯体,所以他只能不停地喝酒,因为一喝酒,那痛疼就会减弱一些。都说借酒消愁,旭鸭公是借酒止疼哟!与此同时,另一个有关他终生不娶的迷团也揭开了。
哟,你的命真苦。我叹道。
不!我一直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他说,当国民政府快要倒台之时,我的生命随着起义获得了新生;在朝鲜战场,许多战友都牺牲了,他们血洒异国,而我却安然地回到了故乡,我感到自己很幸运。
说着说着,他就哽咽了。他解释道,不是我爱哭,只是一想起那些在我身边一个又一个倒下去的战友,我就会不能自制。
四
与旭鸭公所见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九八二年的秋天。那年,在他的鼓励下,我报名参了军。离开故乡的那一天,他柱着拐杖亲自送我到区公所报到。临别时,他对我说,我等着你立功的喜报哦!
四年后,我复员还乡,捎回了一枚军功章。我很想让他看看,遗憾的是,那时他已到西岭的坟茔里去了。
自从有了当兵的历史,我对他更加敬佩了。从此,每年清明,我都会到西岭去,给他的坟茔献上一个美丽的花环。
我倍感欣慰。每年,我都惊喜地发现,送花环的决不是我一人,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人。那些花环,鲜艳芬芳,犹如英雄的生命开鲜花,在葱郁的西岭,显得格外的绚丽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