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样，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杨钢轻轻问道。
　　 王远利像没听到一样双目看着地面，不开口，表情较平静。
　　 去年四月初，杨钢才从省纪委专案组回到区里，便接到反映王远利在负责区体育馆建设工程建设中收受10万元好处费的来信批转件，区纪委分管领导要求尽快核查。
　　 杨钢叹了一口气，本想请两天公休假陪陪老婆孩子，看来又泡汤了，幸好还没给老婆说，否则又要遭她抱怨。作为区纪委区监委第二案件审理室主持工作的主任，杨钢不得不立即进入工作状态，组织室里的小田、小刘召开碰头会，认真研究核查方案。反复斟酌后，杨钢决定从涉及到的恒远建筑公司着手。
　　 他们在恒远建筑公司查找了两天两夜的资料，终于有了收获。不仅收集了该项工程的相关资料，还从建筑公司调取了与举报信中反映的10万元有直接关系的财务资料。
　　 “杨主任，你真是‘事多星\'，一回来就上案子。”办公室的小刘对杨钢嘟囔，她原本已请好公休假，准备与男朋友回老家去见准公婆。
　　 “哎哟，等不及要见公婆了，就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小田在一旁打趣她说。
　　 “再忍忍哈，等这个案子结了，我放你好好去见公婆啊！”杨钢安慰小刘道。
　　 “就是嘛，不行还有我这个备胎等着呢！”小田嘻嘻笑道。
　　 小刘瞪了小田一眼，抓起椅子上的靠垫扔向小田。小田身子一闪，向杨钢的身后躲去。
　　 “别闹了，抓紧吃饭好好干活。”杨钢对手下的两名爱将下命令。
　　 扒拉几口盒饭后，三个人坐下来对拿到手的资料进一步分析，最后一致认为举报件反映的线索比较具体，有较强可查性。杨钢拿着初核报告向区纪委方书记汇报，领导指示可以立案展开调查。
　　 上午八点半，杨钢给区建设局党委书记张昆打电话，通报了区纪委对区建设局副局长王远利有关问题进行立案调查的决定，请其将王远利通知到单位。半小时后，杨钢带着办案组到达该局会议室，张昆将王远利叫到了会议室。
　　 杨钢对走进来的王远利亮出了证件，开门见山：“我们是区纪委的，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王远利一听，刷地红了脸，身子软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哦。”
　　 杨钢与办案人员将神情木然的王远利带到留置办案点。进入谈话室前，值班医生一边给王远利做常规身体检查，一边问他有什么慢性病。王远利称患有糖尿病。杨钢随即安排人为其准备适合其病情的饭菜，并叮嘱医生给他准备药。
　　 还未开始谈话，便到中午饭时间，当工作人员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了王远利面前时，他只是象征性地扒了几口，想来定是味同嚼蜡。
　　 杨钢起身递纸巾给王远利擦嘴，又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先喝点水，休息了一会儿，才开始谈话。
　　 小田先对王远利宣读了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要求他配合组织说清自己问题。王远利却坚持说自己没问题。谈话第一天便陷入了僵局。
　　 傍晚，杨钢带着医生来给王远利检测血糖，指标有点高，于是让他吃了对症的药。
　　 杨钢对王远利说：“今天才过来，你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不着急，先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凌晨两点，王远利在床上长吁短叹、辗转反侧，合不上眼。平日里在家他的睡眠就不是很好，何况现在，身边有两个办案人员陪护，一直到天蒙蒙亮他基本上都睁着眼。
　　
　　 二
　　 早饭后谈话继续。小田看着王远利油盐不进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吼道：“你不可能永远不说话，你在逃避谁呢？我们吗？你错了，你在逃避的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杨钢伸手将小田摁了下来，指了指谈话室里的摄像头，对小田说：“注意态度，别着急。”
　　 王远利还是低着头，不答话。
　　 小田不得不坐下。一直以来，整个谈话过程都是全程录音录像，办案人员不得对被谈话对象采取任何胁迫的语言和动作，不得刑讯逼供、体罚和变相体罚。所以除了做被谈话人的思想工作以外，他们只能等。
　　 杨钢起身走到王远利身边，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轻言细语地对他说：“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要不你先眯一会儿？”
　　 小田转着手里的笔，瞪了一眼仍然低着头的王远利说：“主任，他再不开口我都要睡着了。”
　　 杨钢对着小田笑了笑，说：“不急，再给他点时间考虑。”
　　 小田说：“我没你那么好的脾气。”
　　 杨钢又笑笑，双手抱在胸前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看着小田就像看到当初刚参加办案的自己，谁的脾气天生好啊，都是让时间和一个个被谈话的对象磨出来的。
　　 吃过午饭，杨钢让陪护人员带王远利回房间休息。
　　 一小时后，回到谈话室，杨钢看到王远利精神状态还是不好，便又找医生来给他测血糖，量血压。
　　 检查后，医生说，一切正常。
　　 杨钢便问王远利：“想抽烟吗？”
　　 王远利听后终于抬起了头，点了一下。
　　 杨钢点燃一根烟后，递到他的嘴边。
　　 王远利猛地吸了几口，吐出一大堆烟圈后，将背靠向坐椅，平视着杨钢，张嘴了。但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晓得你们早晚会找我的。”更多时候是沉默，沉默时将两只手心交叉着，大拇指不停地搅动。
　　 杨钢从多年的办案经验判断，离王远利交待问题的时间可能不远了。其实，每到这个当口杨钢的内心也很纠结：如果留置对象不开口，除了办案人员水平还不过硬，同时，对犯错者来说，将会失去依法从宽处理的机会。而一旦留置对象开口交待的情况经核实后，其本人定会受到相应的处理，轻者降级降职，重者除了工作不保还要遭受牢狱之灾，家里人难以承受……唉，这些人为什么总是不计后果地伸手啊！
　　
　　 三
　　 第三天上午，谈话仍处在胶着状态。尽管杨钢与小田再三开导，甚至向王远利抛出了一些已经掌握的证据，但他仍是几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下午谈话前，杨钢先组织办案人员开了个小会，对王远利的思想变化、成长经历、家庭情况再次认真分析后，决定改变策略。
　　 进入谈话室坐下后，杨钢与王远利拉起了家常：“王远利，我很羡慕你哦，听说你的女儿正在清华大学读博士，真是值得你骄傲。我家的小屁孩今年才上初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听杨钢说起了他的女儿，王远利一直耷拉着的脑袋立了起来。
　　 “我才是个西南政法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真的，你的女儿可是我们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一旁与其女儿年龄相仿的小田向他竖起大拇指开口说道。
　　 小田的话让王远利浑浊的目光透出了点亮光。
　　 “你还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帮你照顾父母多年了。对了，她是哪儿的人？还在区一小当老师吗？身体怎么样？”杨钢又问道。
　　 这一问让王远利又低下了头。
　　 小田着急地看向杨钢，眼里在问：“主任，是不是这招也不管用。”
　　 杨钢对着小田摆摆手，示意他沉住气。
　　 终于，沉默片刻后，抬起头的王远利，眼睛红了，泪水开始在眼里打转：“妻子和我都是外地人，在这里举目无亲，现在她一人在家守着二老，不知能否撑得下去……”
　　 开口了，王远利终于开口了。
　　 杨钢身体坐正，直视王远利，剑眉一挑话锋即转：“不该伸的手，千万别伸，伸手必被捉。你自己做过的事就摆在那里，躲是躲不掉的。党纪国法不容亵渎，但组织是有情的。你现在的出路只能是向组织主动交待，争取从宽，才能对你自己和家人负责。”
　　 杨钢吐出的字像一颗颗钉子深深扎进了王远利的心，豆大的汗珠从他灰白的额头上滴落，他又将头低了下去。
　　 沉默，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杨钢拿起纸巾端着热水走向王远利，伸手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轻声说道：“你还在纠结什么呢？是还没想清楚吗？边喝水边想吧。”
　　 王远利喝了几口水，又将头低下去了。
　　 杨钢回到坐位坐下，看着王远利低着的头，一动不动。
　　 又是两个小时的心理交锋过去了，临近傍晚，王远利终于又抬起头，流露出无奈和祈求的目光，艰难地吐出一句：“交待了，真能从宽吗？”
　　 “能。相信我们，你现在接受的是党内审查，我们仍然是同志相称，主动交待就能取得宽大处理。你自己今后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嘴里。”杨钢直视着他斩钉截铁。
　　 安静片刻后，他终于开口：“我交待……”
　　 等了三天，杨钢与小田终于等来了这句话。王远利交待了他与恒远建筑公司相关人员接触的过程，讲述了是怎样一步步向深渊迈进的。
　　 最后，王远利还说：“有一次，我的姐姐从老家来探望父母，交谈中，我对姐姐竟脱口说出了‘如果我有事，你要多回来看父母’的话。其实过去的两个月，我就有点魂不守舍，总觉得要出事，经常和妻子说话也心不在焉，真是悔不当初啊！”他喃喃道。
　　 交待问题后的王远利如释重负，那天夜里他终于睡着了。
　　
　　 四
　　 区纪委方书记指示，尽快向王远利的妻子李倩通报王远利被审查情况和身体状况，争取其理解和配合。
　　 小田对杨钢说：“主任，这事儿让小刘与你一起去干，我不去啊。”
　　 是啊，杨钢深知，与被审查对象家属见面沟通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小田是被吓怕了。有一次与被审查对象家属见面时，因家属情绪激动，小田受到辱骂并被推攘了几下，那次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打那以后，他都不愿与杨钢一起去见家属。
　　 但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亲人被隔离审查，自己也难以承受来自各方的压力，特别是单位同事的议论和邻居的白眼，还有被打乱了的生活规律，心中的煎熬不是常人能体味的。所以杨钢能理解那些家属的心情。
　　 小刘与李倩联系上后，不久她便来到区纪委办公室。杨钢与小刘一起接待了她，向她介绍了王远利被审查以来的情况。杨钢原以为李倩多少知道点王远利的事，谁曾想她全然不知。在她心目中，王远利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会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李倩一进办公室就流泪，当听说王远利最近生活和精神状态较好，十分挂念父母、她和女儿时，又放声痛哭。最后表态，回去后将积极配合做好退赃工作。她还请杨钢转告王远利，不要担心父母，她会照顾好他们，不管怎样，她都会等他回家。
　　 这次见面比较顺利，让杨钢有点意外。中午在办公室，他们与李倩一起用餐后，又开车将她送回家。
　　 到留置点后，杨钢把李倩的话转告给王远利。王远利叹了一口气后，问：“我会被判多少年？”
　　 小田向王远利解释了《刑法》中从轻或减轻处罚的有关规定，受贿10万元，如果没有法定减轻情节，一般来说起点刑期就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
　　 杨钢说：“你主动交待了受贿10万元的问题，只能说明认罪态度较好，但还达不到减轻处罚。如果你能够检举揭发其他犯罪行为，并经查证属实，可视为有立功表现，依法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考虑再三，王远利向办案人员提供了区人大副主任黄成洪涉嫌严重经济问题的重要线索。
　　 领导与办案组的同志开会讨论，最后议定向检察机关移送王远利10万元的涉嫌犯罪材料，同时将他检举的线索向区委和市纪委报告，尽快核查，以有利于对其从宽处理。
　　 区检察院反贪局接转案件后，决定对王远利采取拘留措施，并对涉嫌贪污10万元问题立案侦查。为防止王远利思想出现反复，杨钢打电话给反贪局负责人，向其介绍了王远利主动交待、家人积极配合退赃、配合调查的情况及其身体状况，请反贪局与看守所对接，做好后期对王远利的看管工作。
　　 随即，杨钢与小田和区检察院反贪局的两名干警一同护送王远利到区看守所。王远利下车后，见看守所负责人已在门口等候时，还是有点害怕，紧紧握住杨钢和小田的手，他担心不会像在留置点上那样吃得好，睡得好，看守所里拘留的人可是三教九流啊，说不定他会被之前进来的人打骂。
　　 杨钢猜出了王远利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放心去吧，我们已经给看守所负责人打好招呼，里面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王远利的眼睛湿润了，望着杨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羁押手续办完后，王远利向看守所的第二道大门走去，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两步三回头，目光中充满了依恋，不停地抹着泪。杨钢与小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五
　　 杨钢带着小田与市纪委办案人员经过一个月的内查外调后，印证了王远利检举的线索，区人大副主任黄成洪因涉嫌受贿，被市检察院立案侦查并被刑事拘留。
　　 因王远利有立功表现，区检察院根据法律规定，对王远利变更强制措施，采取取保候审。那天，当杨钢与小田和区检察院反贪局的两名干警一起到区看守所接王远利时，李倩与王远利的姐姐也在看守所门口等着。王远利从看守所的大门走出来后，喜极而泣。让杨钢意外的是，王远利先激动地拥抱了他，才去拥抱李倩和他的姐姐。
　　 看着他们一家人团聚的那一瞬间，杨钢感慨万千。
　　 临别之前，王远利红着眼睛握着杨钢的手说：“杨主任，太感谢你了，我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