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远在重庆读大学的儿子打电话回来，没讲两句便挂了，着急与同学去看电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转念一想，他开心就好。想当初我读大学时，在周末也一样的开心，与同学不是去四处闲逛就是去学校的灯光球场跳舞，哈哈，那真是相当的快乐。那时家里没有电话，只有一月两月写封信寄回家报平安。那时的我也不会时时刻刻挂念着父母，想来还不如现在的儿子，至少他每隔两三天都会打电话给我，无论说多说少。   
　　 为什么长大的孩子都迫不急待地想要离开家？是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曾遥望蓝天，梦想自己变成一只高飞的鸟儿，乘着清风展开翅膀，自由自在飞向蓝天？
　　
　　 一
　　 从小患有哮喘的我，大热天都穿着两件衣服。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身为女孩的我没穿过一次裙子，因为怕受凉引发感冒后哮喘加剧。有了弟弟和妹妹后，父母对我的关爱分散了许多。为了一家人吃饱穿暖，父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田间地头。我在家里的存在，更多的是要扮演好大姐的角色，每天放学后，要管好弟弟妹妹，要做好晚饭等父母回来，还要侍候好猪圈里的猪。有时我感到圈里的猪都比我幸福，因为至少有我围着它转。弟弟很调皮，一不留神，他把小板凳当马儿骑着往前冲，撞到铁皮桶的桶耳朵上，将下巴磕破后流出的血染红了桶里的水，妹妹被吓得哇哇大哭，我也被吓懵了，只知道将他抱起，用手绢给他按住伤口。幸亏被邻家大婶发现，及时将父母叫了回来。送到医院，弟弟的下巴被缝了五针，至今还隐约看得见疤痕。为此我挨父母打了，我的身体疼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可心里疼啊，因为没照顾好弟弟害他受伤留下疤痕。
　　 冬天时地里农活较少，父母在家的时间较多，我可以松活点，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天冷，家里门窗紧闭，尽管炉子里烧的是无烟煤，但其释放出的气味对患有哮喘的我都是要命的。弟弟和妹妹冷了可以围着炉子烤火，而我在火边呆不了多久，便又坐到门槛边透气去了。所以冬天的我，手与脚长满了冻疮。
　　 体弱多病的我很少到外面玩，也没有人来找我玩，更没有能够懂我的朋友。受委屈时我常躲在屋外偏僻的角落里啜泣。直到抬头看屋顶的小鸟成群结队地飞起，从我的眼前掠过，才慢慢平复自己的心绪。那时的我总是伸着手，渴望哪一只鸟儿会停息在我的手上，然而却没有。我再伸手去抓，抓住的只是自己紧握着的手，是空气，是虚无。就连鸟儿也不理睬我，还有谁理我呢？
　　 那时的我如此悲哀。连只鸟儿都抓不住，更谈不上自己有什么梦想。那时的我只敢在心里仰望、羡慕飞向天空、自由自在的小鸟。
　　
　　 二
　　 幸好有寒暑假可以盼望。假期里我可以到外婆家小住。外婆家附近有碧绿葱茏的深谷，在那里随意找一块干爽的地方坐下，倾听鸟语，是我最喜欢做的事。大山寂静无声，山风不知跑哪里去了，除了远处潺潺流动的涧溪和零星闪烁的鸟鸣，一切都十分恬静。随手抓一枚石块，往深谷里一扔，就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顷刻，这声音又可带动很多的声音。先是石块擦破绿叶的声音，跌落的声音，之后是小鸟惊飞的声音，然后是风被惊醒后拂动叶片的声音，最后，大山完全被激活了，峡谷被弄醒了。最初十分平静的内心，仿佛也被这声音点燃，很想放开胆量唱上一曲歌谣，又怕在山里劳作的亲人听见，笑我跑调，只好作罢，将它闷在胸腔里。实在难受，于是对着峡谷猛地吼了一声，看它能惊飞多少落叶，便有多少满足。
　　 长居山里的外公外婆，对远飞的鸟儿并不敏感，任凭一大群一大群的山鸟从头顶飞过，他们不会觉得惊讶，他们只顾走自己的山路，只顾吸自己的旱烟，只顾挖自己的田地。
　　 可外婆对我这只从山外送回的幼鸟却格外关照。每天鸡窝里的第一只蛋总是我的，煮好的洋芋也总是剥好皮才递到我的手里，香喷喷的腊肉蒸好后第一块总是拈到我的碗里。外婆也有哮喘，而母亲却没有，到我这儿也许是隔代遗传。可能是这个原因，外婆对我是真的心疼。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们也因此对我关爱有加，有好吃、好玩的都给我。
　　 外婆家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大多被竹林或绿色所包围。在这葱郁的绿阴里，是鸟类离开森林后坚固的屏蔽和幸福的家园。每当夜幕降临山寨，叽叽咕咕的山雀，会在朦胧的晚照中投进家园。夜深了，有的鸟儿还像发平安信号一样时断时续地鸣叫，让村庄的夜显得安详和温馨，也能让我进入甜美的梦乡。当乡村还沉浸在黎明的沉睡中，房前屋后却早已响起鸟儿们起床的吵闹声，山寨听到这自远古就习惯了的闹钟声，便开始迎接崭新的一天。
　　 回到城乡结合部父母的家里，山里那不间断的飞翔仍旧牵住我的思绪，遍布山谷的鸟语花香撞击着我的心房。在城市边缘与大山之间，每一年的寒暑假，无论距离多么遥远，我都愿来来往往，为的是寻觅心海里的飞翔，就像远飞的鸟儿往来于暖巢和求生之路途之间一样。
　　
　　 三
　　 弟弟妹妹渐渐懂事，不再需要我随时左右手地牵着。母亲重又将目光聚集到我因呼吸不畅时发白的小脸。为了能治好我的哮喘，一有空，她便带着我四处去寻医问药。各种味道的中草药，酸甜苦辣我都品尝过，药罐子也熬坏了好几个，但效果不明显，该喘时照喘不误。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奶奶病重，家里找了一个江湖游医前来。奶奶最后还是走了，可江湖游医给我开的草药却根除了我与生俱来十多年的哮喘。至今母亲还念叨，若能再见到那个游医，定将他接到家里住上几年都感谢不够。
　　 十三岁以后，呼吸畅通的我身子骨才开始自由生长，可瘦弱的手臂抡起锄头还是费力。我跟着父亲在收完菜的菜地里翻土整地。父亲抡着大锄头挖几下，再用锄头的背面将挖开的土坨敲碎，不够碎小的土坨他还要用手去捏，不一会儿便整理好一畦菜地。而双手握着小锄头的我挖不了多远，手掌便磨出了水泡，水泡一破，钻心地疼。父亲扯了几片田坎边的苦蒿，揉碎了给我敷在掌心里，疼痛便减轻了不少。父亲笑着对愁眉苦脸的我说，怎么样，还是读书安逸哈，要想以后不挑粪桶、不扛锄头，那就好好读书吧。从此，跳出农门的梦想在我心底生根发芽了。
　　 十八岁以前的我，犹如羽翼还未丰满的鸟儿，扑腾着稚嫩的翅膀，频频试飞。可身体底子太差，高三时患伤寒病导致第一次高考落榜，我又变成一只懦弱不敢飞的小鸟。复读第二年，又患胸膜炎，高考再次失败。母亲说，儿啊，太苦了，不考了吧，养好身体再说。我知道，家里不宽裕。弟弟妹妹要上学，为了给我看病也花了不少钱，补习班的复读报名费可不少。可我不甘心，找亲戚借了500元去报名复读。终于天不负我，第三次高考，分数上线了。我填报的志愿是贵州师范大学汉语言专业，但分不够。最后被调剂录取到贵州农学院的畜牧兽医专业。从此，我鼓起勇气，像鸟儿一样扇动瘦弱的翅膀，飞离了家门，飞到了外面的世界。
　　
　　 四
　　 大学四年，虽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但我尽力都将每一科考好，积极参加校内各大社团活动。毕业时，我以全班综合成绩第一名获得全省优秀大学毕业生的称号，并被推荐参加基层公务员的选调考试，最后成为了一名基层公务员。
　　 外面的蓝天很广阔，外面的风雨也很大，我的翅膀在狂风暴雨中一次次被折断，又一次次强壮。离开父母的家十年后，终于在异地他乡遇见爱人，与他携手筑建了自己的窝。一年后，我们的窝里多了一个成员，就是儿子。在陪儿子长大的过程中，才明白从前父母的不易。
　　 今年国庆假期第一天，我在单位值完班，便与爱人和儿子开着车往老家赶。路上，母亲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打过来问，到哪儿了？终于在夜里九点时，到家了。一进家门，等着我们的是一大桌丰盛的晚餐。饭后，与久别的父母总有聊不完的话，直到凌晨一点，才各自休息。第二天清晨伴随着窗边鸟儿的叫声起床，充分享受着不用上班、在家陪着父母休闲的时光，是这个秋天最舒适、最惬意、最幸福的事。嗑着弟弟买回来的瓜子，和父母看看电视，与专程回来陪我们的妹妹闲聊。第三天去姨妈家赴一场喜宴，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表姐表哥们，四处洋溢着热闹和喜庆。第四天，是在家的最后一天。陪着母亲去逛超市，其实也没买什么就回家了，就想吃母亲做的饭。母亲包的馄饨，一次吃二十个还不满足。第五天清晨，醒了却不想起床。每一次回家都是与母亲同床而眠，就想多赖一会儿床，想被还留有母亲体温的被窝再暖暖。吃过早餐，回去的时间一点点逼近，迟迟不想出发，父亲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心思，说，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落下没有，再检查一下。每次回家，父亲总有欣喜等着我。这次是一碗敲好的核桃，一盆盛开的月季花。因城市扩张，我们家由原来的城郊纳入进城市，父亲的菜田全被征收了，无菜可种便改种花。第一天进家吃完晚饭，父亲便指着花，说，这盆月季花恰好开了，吃核桃嘛，刚买的，是今年的新核桃……
　　 走之前，母亲还说，每次回来几天又回去了，劳人费马的。其实他们是多么盼望我们多住两天啊。这个时候我最难过，一边笑着对着车窗外的他们挥手说，回去吧，一边在心里流泪。如果当初我没有飞那么远，找个离家较近而又稳当的工作，那就可以经常见到他们了。虽然父亲对我这个早已嫁出去的老闺女说，不远的，什么时候想回就回，你的老巢一直都在这儿。但每年回来的时间真是屈指可数，无外乎春节、国庆节、父母的生日。每次匆匆地来了又走，随着年龄的增加，对老巢也越来越眷恋了。每次离开的路上都告诫自己要努力，要继续奋斗，做个有志向的鸟儿，这样回巢的时候有能力让父母更开心更快乐。每一次都在父母牵挂的目送中期待下一次的归途。
　　
　　 五
　　 清晨走在上班的路上，发现路边行道树的树叶已由半月前绿意盎然的样子变成了黄绿相间，随着秋风的脚步加快，也许明天它们都会枯萎，那时就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枝桠与昏暗的天空相互为伴。直至寒冬来临，天地间，放眼四处皆让人心生寒意，我们唯有裹紧棉袍，等待春暖花开之时。
　　 四季的更替就如人的生命轮回。我们从不谙世事的孩童成长为历经风雨的老人，最后与这个世界告别，代代如此。我们年少时轻狂如夏天般火热，年老时沉稳如冬天般安静，等明白一切时，早已步入不惑之年。然后，总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下一代人这样可以少走点弯路，那样可以避免很多风险。可是，年轻的下一代却依旧我行我素，等到自己年纪大了，才又恍然大悟。就这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地轮回。
　　 曾经，面对年少的儿子，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优越的生活环境，良好的学习条件，还有理解包容的父母，他还要什么？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后来，我想起自己年少时孤独的样子，便尝试着走进儿子的心境。
　　 也许他在想，他不满意的可能就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也许他也会像我年少时一样，待在某一个地方看鸟。当看到鸟儿停歇在不远处，会问，是在等待他吗？是否在等待他一起去旅行？但，他太重了。小鸟如何能够承受？他背负着这么大的一个包袱。什么？要他丢了包袱？怎么可以！小鸟不知道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吗？是爱，是期盼，是那些很珍贵，但又很沉重的东西。他没有这个勇气和力量，抛开一切，不顾一切地随小鸟而去。但，他真的很想……当鸟儿全都飞走了，不带一丝留恋时他是向往的。他知道，它们远方的路途比此地近处的风景更加令人神往。
　　 如今，儿子离开家了，就像一只意气风发的小鸟，展开翅膀飞向蓝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背上的包袱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