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早晨，在石庄的“开臣璞居”民宿，邂逅了一株红柿子。
　　 开始天空有透明的丝线在飘，是毛毛雨，像雾又像风，不湿衣的那种。庭院里有一个池塘，四周垒着史前巨蛋般的鹅卵石，绿草茵着，彩花缀着，鱼群游着。柿树长在水中央的一凸地上，树杆碗口粗，树梢与屋脊齐高。在几只翠鸟的鸣叫声中，柿子红了，一簇簇、红彤彤地高悬于枝头，在青灰色的烟雨天里显得格外艳丽迷人。
　　 那如画的意境，甚应一首古诗：“霜作晴寒策策风，数家篱落澹烟中。沙鸥径去鱼儿饱，野鸟相呼柿子红。”
　　 顷后金风骤起，雨雾随之消散，阳光迎面而来。奇怪了，这里的秋天，可爱得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此时我坐在窗前，深秋的旭阳透过蔚蓝的天空照射进来，耀眼的光芒犹如长了针生了刺，扎得让人睁不开眼。
　　 窗帘一拉上，阳光就成了在窗外跳舞的影子，柿树亦成为影子里的影子。
　　 猛然醒悟：白天与黑夜并不是由太阳与月亮所决定的。太阳落下便是黑夜，月亮落下便是白天——不一定哦。
　　 黑夜的存在，是由于有影子在晃。
　　 真是一株神奇的红柿子，它居然给我带来如此的奇思妙想。
　　
　　 二
　　 开臣璞居是一家诗书味十足的民宿，也是县文联的创作基地。这里的房号皆是以国内知名作家命名的，十分的优雅知性。
　　 昨日，县文联主席慕白对我说，大哥，一批当代知名作家到文成采风来了，你去会一会吧。我说，都谁呀，到哪呀？慕白说，到开臣璞居，都有谁谁谁。开臣璞居虽然离县城近在咫尺，但我从没去过，来者之中，有几个是旧友，有几个我慕名已久，我遂说，好的，我去见识见识。
　　 当夜，新朋老友，就一壶浊酒喜相逢了。都是性情中人，大家都彼此彼此，寒暄过后除了把酒相饮，便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酒醺入眠，一觉醒来，已是黎明。拉开窗帘，就看见了那株红柿子。
　　 “李家哭泣元家病，柿叶红时独自来”。
　　 那柿树，紫杆霜枝，叶稀果繁，在秋的愁绪里，颤颤巍巍的，显得是那么的负累，又是那么的可怜，教我不由地想起了一个叫“红柿子”的女人来。
　　 故乡舟浦的村尾，也有一座石墙青瓦的老屋。后院屋边，也长有一株红柿子。白霜过后，柿叶落尽，枝条上便挂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红灯笼，煞是诱人。
　　 小时候，一看柿子红了，我和小伙伴们就想去摘，因为柿子也属百鸟有份的“树头果子”。
　　 可母亲不许，她对我说，那柿子你们可不能去摘。
　　 我问，为什么？
　　 母亲说，因为那柿子是宝玉婶的。
　　 我问，宝玉婶的为什么就不能摘？
　　 母亲说，因为宝玉婶太命苦了，那柿子是你大汉叔的救命果子。
　　 大汉叔是宝玉婶的丈夫，他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篾匠，后来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病，终日像一只比沸水煮了的皮皮虾，曲着身子躺在病床上咳血。除了自个，还撇下幼小的一女三子让宝玉婶一人撑着。
　　 红柿子，我想吃你的红柿子。“红柿子”是宝玉婶的绰号，儿时不懂事，我曾当着宝玉婶的面，这样叫她。宝玉婶听了，脸上蓦地就红成了红柿子。我母亲听了，当场就啪地给我一巴掌，斥道，没大没小的，下次还敢叫你婶红柿子，我非打烂你的嘴不可！
　　 嫂子，你干嘛呢，娒儿知道个啥呀。宝玉婶过来架开母亲，低下头抚摸着我的小脸蛋说，侄侄儿，你想吃红柿还不好说，等柿子红了，阿婶就送给你吃哈。
　　 以前，宝玉婶从来不给我柿子。柿子摘下来，她会把柿子放在簸箕上晒成含霜的柿饼，专供大汉叔吃，从来不分给别人。但宝玉婶说到做到，此后每年秋深柿熟，她都会送柿子给我。送得不多，就两个，红红的，软软的，剥开一个小口，张嘴一嘬，又凉又甜的柿瓤便滑流入口，透心的甜蜜。
　　 好吃吗？母亲问。
　　 好吃，真好吃。我说。
　　 你只晓得好吃，你可知道宝玉婶有多苦么？母亲叹息道，这样吧，待会你把家里的那一篮儿鸡蛋给宝玉婶送去。
　　 好得勒！我高兴地说。我知道，私底下，母亲跟宝玉婶的关系很好，她俩经常坐在一起掉眼泪。
　　
　　 三
　　 那时候，我根本就不了解，在村子里，只有男人们才唤宝玉婶为红柿子，女人们是绝不会这样称呼她的。后来，我终于明白，这红柿子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指她长得漂亮，就像她家的那株红柿子般诱人。二是暗喻男人们对她的喜爱，大家都很想吃她。因此，我那句“我想吃你的红柿子”的玩笑开大了。
　　 宝玉婶确实像一枚红柿子。她是水江边人，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一口大白牙，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
　　 但她绝对是一枚硬柿子。在大汉叔长期病倒于榻的艰难日子里，乡亲们都认为，那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很快就会支离破碎。谁也想不到，她却用自己娇弱的肩膀，以惊人的意志，硬是撑起了全家沉重的日月。
　　 她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却长年累月把自己当成一头野牛来使唤。白天，她跟着生产队的一班男人上山下地。汉子们掘园，她也扛起大锄头去掘园。汉子们挑粪桶，她也照挑不误。我父亲他们去插秧，她也跟夹在中间从不落下，跟十分头的正劳力无异。她还曾创下全村女子挑担的最高纪录。
　　 那年队里在黄垅割稻，麻子队长指着两袋装着满满稻谷的担子，朝她打哈哈说，红柿子，敢打赌吗？
　　 赌啥？
　　 赌挑担子。
　　 咋赌？
　　 那一担稻谷，你敢挑吗？你要是能挑回家，归你啦！
　　 宝玉婶听了，二话不说，扛起大扁担，蹲下身上，屏息胀红了脸，“嘿”地一声，然后便沿着乡间小路，三里多地，十步一歇，将那一担稻谷颤颤悠悠地挑走了。回家一过秤，一百九十九斤，把村人们惊得呆若木鸡。此纪录，在舟浦至今无女子可破。
　　 宝玉婶天生丽质，任凭风吹日晒，却是花容不改，不仅男人们喜欢她，就连村里的女人们也都很敬佩她。为何，她克守妇道，忠贞不二也。
　　 在山野上劳作，汉子们跟她说浑话、打野趣，她不会搭腔，也不会生气。但谁若对她动脚动手，她立马就会反脸。一次，生产队在石鸡簺割早稻，其间到村里买了一些水蜜桃当点心吃。舟浦的头号浪荡子“秧地鸭”从石鸡簺捉鸡路过，见宝玉婶的裤管卷得很高，露出白花花的小腿肚子，便欲吃宝玉婶的“豆腐”。
　　 红柿子，分个桃子给我尝尝。秧地鸭说。
　　 没了，拿啥给你呀？
　　 你在裤兜里藏了一个，我看见了。
　　 你可不要瞎讲，我哪敢私藏桃子。
　　 藏没藏，你让我搜一下不就成了。秧地鸭不怀好意地凑向前去，将手伸入宝玉婶的裤兜里又掏又摸，久久不收手。
　　 突然，宝玉婶反应了过来，拎起镰刀朝秧地鸭的手臂猛然砍下。众人大骇，心想这下宝玉婶的祸可闯大了。不料秧地鸭仅“哎呦”地惨叫了一声，撒腿就跑。事后，大家问宝玉婶为何砍人。她说，没事，是秧地鸭该死。
　　 大汉叔卧床十年，病情才见好转。这期间，宝玉婶没给多嘴的婆娘落下一句闲话。更加难得的是，不管家里多穷多苦，自己再难再累，她却毅然坚持让四个子女读书，一个弱女子，竟然培养出了四个大学生，一时成为舟浦的美谈。
　　 美谈之余，阿婶们也偶有说起宝玉婶的不足，说她千好万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吝啬。我母亲说，穷人家拿什么去装大方呀。有人说，她家中总是有柿子吧，咋从来没见过她分过柿子。我母亲说，那是柿子吗，那可是他叔的救命药呀！
　　 那时我已知道，柿子，有药用价值，它能止血润便，缓和痔疾钟痛，降血压。柿饼可以润脾补胃，润肺止血。柿霜饼和柿霜能润肺生津，祛痰镇咳。
　　 据说，大汉叔大病不死，全是那株红柿子的功劳。宝玉婶，就是一株灿烂的红柿子。
　　
　　 四
　　 我坐在窗前等待的时候，贵宾们开始起来吃早餐了。他们伸着懒腰说，嗬，今天的天气真好！遗憾了，他们起迟了，没有看到早上的山村晨雨，不然，他们肯定惊诧，嗬，这天气真怪！
　　 根据日程安排，作家们要到武阳去采风。说实话，我很犹豫，自己是否有必要陪同前往。人家都是些名家大师，我乃一个乍入江山闯荡的小业余，夹在里面算哪只鸟。
　　 我索性就坐在窗前，躲在黑暗中闭目养神。抽了一根烟，望着隐约于影子里的红柿子，我突发奇想：
　　 在很早很早以前的一个早晨，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空气清新无边。浓黛的山谷里，丛林如伞，河流似玉，一只猴子出现了，它来到一个清澈的水潭边，突然看到水中有一株斑斓的红柿子。它兴奋极了，便跳到水潭里去摘。它跳下去，柿子不见了。它爬上来，柿子又出现了。于是它就不停地跳下去、爬上来。经过无数次的跳爬之后，猴子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更加广阔的空间。它发现，真正的柿子长在水潭边的悬崖上。它张嘴呼来了一股疾风，柿树上便吹落了一个熟透的柿子；它挥臂朝柿树上甩了一颗石子，柿树上亦落下一个猩红的柿子。
　　 哦，这世界竟是如此奇妙。于是，猴子渐渐地就拥有了意识。于是，猴子便从地上站立起来行走，把整个世界踩于脚下。于是，这只猴子就成了神农氏、鲁班、李时珍的祖先；成了老子、孔子、庄子的祖先；成了屈原、司马迁、曹雪芹的祖先；成了孟姜女、花木兰、武则天和宝玉婶的祖先，当然，也成为了我们的祖先。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一株生长在悬崖上的红柿子。后来，那棵红柿子长到宝玉婶的屋边去了；现在，它又长到开臣璞居的庭院中来了。
　　 原来，这世界就是源于一株柿树；原来，你我他都是这树上的一个柿子。
　　 如此想来，我便拉开窗帘，让阳光再度照耀进来。我凝目往柿树上看。那些长在高处的，长得大的柿子们都姹紫嫣红了。而在低矮的树荫下，仍有几个柿子是青色的。我想，我就是其中之一了——矮小、青涩，不能引人注目，无人问津知晓。
　　 我为此感到欣慰。因为，矮小自有矮小的好处。我相信，目前仍然青涩的，只要随着季节的变换、成熟的老去，只要明白存在的意义、坚持向阳而生，一定会被来日的阳光与风霜染成一片“晚带日光悬”的。
　　 于是，我拎起挎包下楼，跟着大家采风去。不为别的，就为那一株红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