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Q在河埠头坐了多久了，总之他的须发上都长了不少苔藓，绿莹莹地有些瘆人。一颗螺蛳甚至在他的鞋帮子上安了家，紧紧吸着他的皮肉，很有些痛，但Q心里很痛快很得意。他觉得这样挺好，自己便可以心里跟螺蛳对话，不用怕旁人听到。赵家的狗算起来年岁已经很不小了，但还是不死，总是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这成了Q的一桩心事。他心里肯定赵家一直养着一模一样的狗，时不时换上新的年轻的，不让人知道。但他还就是知道了！于是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螺蛳。螺蛳吸得更紧了，Q点了点头，又继续把目光落在河面上。
　　 路过的人从开始的大惊小怪，到后来的熟视无睹，偶尔也会招呼一句，Q啊！还在这啊。Q不动声色，从不吱声，心里却时时涌起一种神圣一股子骄傲，我在替你们看着赵家的狗你们知道么？细细碎碎的各种声响渐渐远去，余晖落在河岸边，给Q也抹上了一层金黄。不久四处飘来一阵阵饭菜香，散学归来的娃们打打闹闹地走过岸边的青石板，有一块石板松动了，“扑通！扑通！”响了一次又一次，Q觉得就像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夕阳又掉下去一点了，快全部落入远方，这时候路的那头远远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唤，Q啊！Q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今天娘给端过来啥吃的。荷包蛋是不会有了的，前几天那只鸡已经吃到肚子里了。再说它也太久不生蛋了。自己就是厉害，吃都能吃出那只老芦花的味道。Q不由吧唧下嘴巴，母鸡太老了不好，肉总是塞牙。
　　 Q心里数着数，果然到了99，娘挪动着小脚来了跟前。娘小心地把蓝边大碗端到Q面前，等他接了，便更小心地后退一步，弯腰端起早晨的那个碗，说了每次一模一样的一句，Q啊，你慢点吃啊，别噎着。然后慢慢转过身去。Q知道她又在抹眼泪了。自从很久以前那次，娘摸了他的肩膀一下，Q随即眼里流下一滴又一滴鲜红的血泪，娘便再也不敢碰他了。Q心里叹了口气，凡尘凡人终是殊途。
　　 今天的饭菜好香！两大块红烧肉，加油汪汪的肉丝炒青菜，米是新米，颗颗饱满晶莹，在夕阳下跟Q的眼神一起闪闪发光。Q最终还是心满意足地飞快咧了下嘴，然后拿出兜里的筷子，飞快地瞄了一眼路的那头，这个点儿，赵家的狗也跟平时一样回去吃饭了吧。于是Q放心地大口大口吃得喷香，最后把碗里碗外全部舔了一遍，再长长地打了个饱嗝。真爽！再照例把筷子收好，把碗放边上。每次这个顺序一定不能弄错，自己的筷子，娘的碗。天上人间。
　　 夜慢慢来了，各家的灯慢慢亮了，又次第黑了。Q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慢慢合拢眼睛，顺便把脚伸进河水里，跟螺蛳说，大家都好困觉了。螺蛳又是一紧。风声慢慢游荡着，哗啦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Q正经不想理它，摸摸肚子里红烧肉，嘴角微微上扬。此时，远处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往这边移动过来，Q的小呼噜声也刚好响起。一只完全跟暗夜同色的黑猫，无声地疾驰而来，冷冷地盯了Q一眼，然后开始舔那只蓝边大碗。Q在睡梦中突然感觉心里一痛，接着五脏六腑火烧火燎的。他猛然坐起，正好对上了那双贼亮的眼，又看到了娘的那只碗正被一只爪子趴着。他马上挥拳过去，不知道自己已经满面血泪道道，状如厉鬼。黑猫一步跃起，Q继续扑过去，然后一阵稀里哗啦的轻响乱作，摇撼着夜的安静。Q终于抱到了那口完好无损的碗，一声长叹，然后便又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Q醒来，天色微亮。他便发觉自己不是坐在河埠头，而是飞在半空中。他咧嘴一笑，终于飞升了。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凡人。他看了看路那头，不见赵家的狗，想了想便往另一头飞去。家门虽然太久没进了，但总归是认得的。他醒来发觉手里没有那口蓝边大碗，旁边也没有，觉得有必要回家看看，跟娘说一声。他知道家里没别的大碗了。他吃不准自己飞升后还要不要吃食，但心里还真的挺惦记红烧肉的滋味。
　　 台门紧闭着，娘出去了么？Q便从门缝里妥妥地飘进去。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崂山道士的故事，Q便又退出来，穿墙依然能过。于是Q在天井里有些手舞足蹈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不经意低头看见，天井里有一道长长宽宽的血水印，从台门一直通向里屋，Q有些想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里屋门还是关着，Q还是兴奋地穿墙而过。
　　 屋里黝黑，是真的黝黑，所有窗户都用黑布遮住了。屋子中间点着一根蓝色的火烛，照着娘惨白的脸。娘就那样坐在地中间，浑身上下透湿。娘这是干嘛呢？Q想喊一声娘，但怎么都喊不出来，他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太久不开口说话的缘故。他突然心里有些难过，自己已经不是凡人了，开口叫声娘或让娘碰一下应该没事了。他就这样傻呆呆地看着娘的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又看到娘打开一个黑色的小布包，里面是三枚乌黑发亮的大钱。娘双手合十，紧握着那三枚大钱，继续嘟囔着Q听不懂的话，没完没了。Q有些不耐烦了，便四处看看这个已经很有些陌生的家。早就看不出原色的雕花床还在老地方，这没啥奇怪的。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上面躺了个自己？Q飞过去盯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躯体，围着转了整整八圈还是没想明白。他想还是等娘念叨完了问她下，于是就乖乖地按原来娘常吩咐的那样，坐在屋角的小板凳上。眼睛认认真真看着娘。他看到娘把枯柴一样的双手放到火烛上，然后一阵红光起来，娘一声声悠长的吟唱，如雷贯耳，Q啊！Q啊！Q啊！然后Q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到Q再醒来，他发觉自己坐在地中间，烛火已经灭了，娘也不见了。他有些害怕，叫了声娘！发觉自己已经能够出声了。于是他一声接一声地大叫，娘！娘！娘！没人答应，他本能地转头去看床上，娘居然躺在那里！心里不由一阵说不出的欢喜。Q开心地扑过去，娘我回来了，我听话，我不乱走了。Q握着娘的手，冰冷濡湿，摸摸娘的脸，也是这样。他突然很想哭，然后发觉自己真的会哭了，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落在娘的手上，落在自己的手上，透明无色，温暖苍凉。Q细细摸着娘的脸，全是褶子，浑身上下，都是硌手的骨头。膝盖那里的裤子破碎不堪，血肉模糊。Q把脸贴到娘的膝盖处，轻轻地叫着，娘！娘！
　　 儿时的记忆突然泛起。那时候的自己也是靠着娘的膝头，流着没完没了的口水。娘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柔地叫着，Q啊！我的Q啊！娘跟你说啊，你知道咱家姓啥么，娘告诉你啊，咱家姓赵！咱家才是正宗的赵！是祖宗嫡传法术的赵！Q抬头看娘，那时候的娘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说话的时候那份骄傲熠熠生辉。Q觉得自己什么都记起来了，什么都好了，又什么都不好了。娘！娘！娘你醒醒啊！娘你跟我说话啊娘！突然Q觉得手心一硌，颤颤巍巍张开手掌，蓦然看到那三个乌黑发亮的大钱。Q顿时觉得像被火灼了一般，一手便甩了出去。外面突然滚过一阵响雷，屋里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