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渐渐地收了它通黄的光线，山腰上一排排的、一片片的树林，却染成了黑的、黄的、红的，像是一个刚刚学画画的小孩子凭着感觉胡乱抹出来的，不过几乎全是枯枝。山脚的几家人石棉瓦搭成的厨房里，冒着几撮白烟，随风而来，夹杂着炒肉的香味。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背在背后，右手拿着一根细细的竹条，嘴里向太阳光洒下的地方大声喊着儿子的名字：“王帅，你给老娘回家吃饭了！”
　　 有一个胖胖的、满脸络腮胡的老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在村委会院子里坐着，嘴里叼着一个烟袋，拼命地抽着，静静地看着黑去的白天。不一会儿，一列漂漂亮亮的小车儿开进了院子里。老头慌忙起身，走开让路。
　　 “老黄啊，你这个村长当得很称职嘛！还来帮村委会守院子。”一个穿着油亮亮的大衣的人从车里走了出来，胖胖的老黄便急忙向前去跟他握手。他还想把手中的烟袋拿给他抽，可是他一下子想起来什么，于是又从兜里拿出烟卷递给他。
　　 “老黄，你马上召集一下各个组长，过一会儿我们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没问题，老陆！”老黄走出院子，准备去召集人，不过他已经知道开会的内容是什么了。
　　 “他妈，快过来吃饭了，做好了。”赵六喊着正在刷抖音的女人。
　　 “他爸，这个新冠肺炎有点严重啊！那么多人都着上了。”这个女人担心地说。
　　 “吃饭，吃饭，先吃了再说！”赵六迫不及待地说。
　　 “你就知道吃，啥事儿都不管。”女人无奈地摇摇头。
　　 “赵六，在家没有？”老黄来了他家。
　　 “在的，哟，村长，你吃饭没有，没吃的话就在我家搞两碗？”赵六有点吃惊，平时不喜欢游走的村长竟然来了他家。
　　 “我就不吃了，我还得去通知其他人，你快点吃了去村委会，不要迟到哈，半个小时后开始。”
　　 不久，村委会会议就开始了。
　　 “现在这个新冠疫情很严峻……每个组必须把会议要求落实下去，认真完成……从现在开始行动。”作为镇长的老陆已经在每个村的村委都做了重要的指示与部署。
　　 第二天，红纸黑字的公告已经贴出来了，路边的电杆上，住在路两旁的人家的围墙上，都贴了大大的横幅，给人一种紧张感。
　　 公告
　　 如今新冠肺炎疫情形势严峻，各省已经有较快的蔓延情况。现经镇委与村委的讨论，严格限制人员的出入，如发现有发热、发烧等等症状的，要立即与我们联系，好进行应对。如果有违反的，我们将交予相关部门进行严肃的处理……
　　 XX镇XX村村委宣
　　 2020年一月X日
　　
　　 横幅：
　　 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治疗！
　　 ——XX村村委宣
　　
　　 重科学、听官宣、不信谣、不传谣！
　　 ——XX村村委宣
　　 抗击疫情的行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来了。
　　 二
　　 “刘五嫂开门啊！大白天的关起门干什么呢！”王二妈粗鲁地敲着刘五家的门，就像是要收税似的。
　　 “快进来，唉这些天这个新冠肺炎有点严重，不想让人来，也不想去谁家。”刘五嫂担心地说。
　　 “那是不欢迎我喽！我走了。”王二妈转身就要走。只见刘五嫂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拽了进去。
　　 “哈哈，说的什么话，只是风声紧，该得避就得避啊！”刘五嫂忧虑地说，“虽然我们这个小村子没有人染上，可是还得注意。”
　　 “你怕个鬼，我们一个个的庄稼汉，有什么钱和精力出去逛哩！”王二妈颇不耐烦地说，“我们寨子又没有人去武汉来，染不上的，啊！放心！”
　　 这时候刘五嫂的脸算是少了些苍白，多了些红润。“你家刘五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他。”王二妈好奇地问。
　　 “晓得去哪里了，他说他出一趟省外，去办点事儿，只希望他没有事儿。这些天都往省外跑了几个来回了，可还是没有办好。唉，这些年年事不好啊，老天爷也是……”刘五嫂担心地说。
　　 “是啊！你刚才说刘五这些天往省外跑了几个来回？”王二妈突然一惊，可是她的说话的声音被她压制得还算正常。
　　 “是的，跑了好几个来回了。”刘五嫂就像平时话家常一样。
　　 王二妈把扶在膝盖的双手放下来，只是不住地在大腿上惊慌地搓来搓去。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又把双手交插在腹前，十个指头焦急地来回打转。“我回去了，刘五嫂，家里还有两个娃娃，闹得很，不回去的话就闹翻天了。”王二妈的眼睛转来转去，话还没有说完，两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好不容易过年这些天有时间来玩一下，怎么走得那么急哩！”刘五嫂不太理解。只看见王二妈穿着两只高帮的毛拖鞋，小碎步一溜烟地奔回了家里。
　　 “刘五好像被拉去隔离了，你们晓得不？”何家媳妇儿对在他家喝酒打牌的人们说。
　　 “不要乱说哈，那样的话我们寨子就惨了。”小林对何家媳妇儿说。
　　 “信不信由你们，还是王二妈给我说的，她说她亲眼看见刘五被人开救护车拉去的。”何家媳妇儿看见有人跟她唱反调，便愈发急眼了，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在说：不信我，你们就等死吧！众人看她认真了起来，竟也将信将疑了。一时间，整个村子像在锅儿里炒翻的豌豆。
　　 “不要去刘五家逛哈！你去哪里都可以。”张三对他的儿子说。“给我离刘五嫂远点，不要一天天就去她家嚼舌根。”李四愤愤地对他的老婆说。就连经常去刘五嫂家玩儿的小孩子也不能去了，因为父母明确地对他们说：不可以去刘五奶家，她家有人得了“新冠病”，去了就被陌生的老伯伯拐去卖了。小孩子也远离了那个“毒区”。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调皮的小鬼，又开始捣蛋了：刘五奶，你好怪，为何爸妈不让我们去你家，原来你就是个病毒怪……一段流畅刺耳的词儿从小鬼们的嘴里飞了出来。
　　 “你去哪里来，喊了你大半天也不应。我以为是死球了。”赵四媳妇儿问他丈夫。
　　 “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在寨子里乱逛。”赵四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去刘五嫂家要了她去年欠我们的一千块钱去了，平时她不在家，只能过年这些天要了。”
　　 “你去哪家来？”赵四媳妇儿如五雷轰了一下。
　　 “刘五嫂家要账去了。”赵四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你他妈狗日的给老子滚，你不晓得刘五家得了‘新病（新型冠状肺炎）’吗，你一天去收什么脚迹嘛！你是想让我和娃娃都得病去死，是不是？这样你就好讨一个你喜欢的烂屁股了，是不是？”赵四媳妇儿马上双手抓住大门，“哐”一声就把赵四关在了门外。
　　 “你是搞哪样，啊？刘五嫂没有得病，都是那个王二妈嚼的刘五嫂的烂舌根。你也跟着信哈，刘五嫂要是有，我们现在恐怕都在隔离室了，还在家吗？”
　　 “我不管，你给我待在外面，我不能让你传染我和两个娃娃。”赵四媳妇儿像一头驴。外面的冷风又开始呼呼地吹了，扑面打在赵四红彤彤的脸上，点起了赵四心里的闷火。
　　 “你不开门我就永远不回来了，给你一个人过了哈，我问你开不开？”赵四一下子愤怒地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就好似平地里的一声雷。
　　 咚咚……咚咚……
　　 村子里高挂在沙树上的大喇叭里发出了声音。
　　 “现在，我说一件事哈！”老黄拖着黄牛般厚浑的声音，“最近好多人都说刘五嫂家有人得了新病哈，我现在说明一下，这是没有的事儿，是有人在造谣，具体是谁，我们还在查。我希望大家也不要乱说哈，特殊时期，大家都好好注意防护。”老黄似乎还在喇叭旁呼呼地喘气。
　　 三
　　 在宝柱家。
　　 “瓜皮些，快点过来宝柱家耍啊！我昨天晚上悄悄来的，在城里隔离就像疯了一样，难过很，还是回来干酒好，快来，我等你们！”这个人便是寨子唯一进城住的人，有几个钱。名字记得不是那么清醒了，好像叫什么“小筷使”，确实有点离谱。
　　 很快，一群嗜酒、嗜烟、嗜浪的年轻小荡子便来到了宝柱家，开始了烟酒沉浮。“起就起，七，八，三……哈哈……你输了，给老子喝……”很快，整个屋子就开始如巨浪一般翻滚起来。
　　 “呜……呜呜……”鸣笛的警车来到了宝柱家，还有几个白衣护士。
　　 “楼上划拳喝酒的、打牌赌钱的给我下来，不要让我们上去请哈！”警察在楼下喊话。
　　 很快，这些小伙子一排站好了，两个警察看着这场面似乎有点惊讶！他们这些小子，头都染了个性的颜色，青一片、红一块、白一撮、紫一条的，着实让人感到不可理解。“筷使”到很干脆，没有头发。
　　 “就是你吧！从城里飞出来，害我们一个晚上没睡，真的是想‘快死’，啊？”一个胖胖的警察强压住怒气对这个“秃子”说：“你要是得了新冠病，我给你说，你就完蛋了，你们也完蛋了。你们憨了吗，现在疫情那么严重，说了不可以划拳喝酒、打牌赌钱就不可以，又不是小娃娃了！何英医生，麻烦你给他们检测一下，看看有没有异常的。”
　　 “好的！”一个身材瘦小却很漂亮的女人走了过来，认认真真地开始了检测。
　　 “以后再让我看到，我就请你们去派出所喝茶！”胖警官忍不住了。
　　 第二天，又有一群穿着护士服的人拿着消毒桶，在宝柱家进行消毒。当然这一切都被每个好事的村民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平房房顶上看得一清二楚。
　　 “你看，宝柱家亲戚那个‘小筷使’快死的来传染了，你这些天少给我出去乱逛！”赵四媳妇儿一脸正经地说，“我不想像上回那样骂人，你不要逼我！”
　　 “你又是听哪个说的，人家只是来排查，没有确定你不要给我乱说。”赵四有点恼怒地说。
　　 “你不要给我出去断脚杆就行。我想要是他妈这个狗日的来这里把我染上了，我一定要跑去把他家所有人都染上，包括亲戚，本来就严重，他妈呢还来这些收什么脚迹嘛！我给你说了哈，不要出去收脚迹。”赵四媳妇儿把嘴一努、脸一甩就去打开电视看“虎妈猫爸”去了，他们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埋着头、咬着笔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在写作业，好像被发现了……
　　 虽然赵四阻止了自己媳妇儿到处造谣，可是没几天，寨子里又传开了。人们又开始大门紧闭，女人们哭着闹着要留自己的丈夫在家里，不敢放出去，否则自己都有可能成为寡妇，村里路上的小孩子不见了，没有了绕口令，整个村子就只能够听见鸡鸣狗叫了。不过每次到吃饭的时候，总有好些家因为谁炒菜、谁洗碗而开打或开吵。应该是在家被逼疯了吧，不打打不吵吵这日子过不下去似的。
　　 “大家请注意，我下面说一个事情。最近有很多人跑到林塘那个寨子去闲逛哈，我请你们管住自己的脚。刚刚乡里来电话说，林塘好像有人染上了新病，从现在起，想去林塘的给我憋着，不要去一趟就真的‘灵堂’了哈！好，就讲这些，大家还是好好在家隔离，少出去逛！哦，还有一个事，本村的大学生现在到村委会会议室开会。”
　　 王二妈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了刘五嫂家：“妈呀！这个日子怎么过呀，小宝柱家、林塘都染上了，要不要人活了。老天爷呀，年事怎么了啊！”王二妈看着就快哭了。
　　 “还是少出来走点，不要乱逛了！”刘五嫂温柔地说。
　　 “怎么啦，你是看你家饭快熟了，下一个赶客令嘛！”王二妈起身就走，“我才不稀罕来你家！”于是她迈着两条断腿，飞鸟儿似的冲回了家，嘴里还憋着口气，生怕吸上外面的空气。
　　 “赵四，你听到没有，你再给老子出去，我就跟你离婚，娃娃还是我带。”赵四媳妇儿又发飙了。
　　 “晓得了，离婚那么好离嘛！还得我同意。我怕你是被新病吓憨了。”赵四看着傻傻的老婆，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你不要给我乱说话，乱造谣！”
　　 第二天，四个人就出现在了林塘与本村的道路中间，支起了一个帐篷，两个村委会委员回去招呼其他地方去了。于是两个大学生成了这条路上的“王者”。
　　 四
　　 这天碧空如洗，暖阳微升，风轻轻地吹，鸟喳喳地叫。两个人在百丈崖下，坐在路中央，左耳上挂着一只天蓝的口罩。荒山野岭的，如果没有人来，自然是看不见什么的，当然除了群山草木。这两个大学生见四方无人，便撤了口罩，嗑起瓜子来，后面的简搭帐篷随风呼呼地响！
　　 这时候，远处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两架摩托车，越走越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两个小子的面前。他们立即把兜里的口罩掏出来带上，然后朝那三个人走了过去。
　　 “舅娘，你来这里干什么呀？”那个胖胖的大学生看见了那些人，原来都是他的亲戚。
　　 “我们来看你家爷，都说他病在屋头，我们买点东西来望望。”其中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忧心地说：“你们这里还是不让过不是？”
　　 “是嘞啊！你们也晓得，现在这个新病恼火得很，还是不要过了吧，等疫情过了再来看也行嘛！”高瘦的那个大学生对他们说。
　　 “要过也行，但是我们两个做不了主，打电话给负责人登记一下，他们说可以才行。”那个胖胖的大学生无奈地说。
　　 “唉，我们林塘就是那个姓陆的造的谣嘛，我们寨子哪里有人染上这个病嘛，没有嘛，就是人家来检查一下，就被那个该死的造谣，说我们寨子有人得了。都怪他啊！”一个同行的年轻妇女说：“就是他嘛！搞得我们寨子四面都有人守着，出不去进不来，干什么事儿也不行，唉！”
　　 “设置关卡是正常的嘛！疫情那么严重，只是说他造谣就不行，还是查清楚再说。”小高个子摆了些道理。
　　 “是的，舅娘，你们还是先回去吧，等过了再来看。”大胖子宽心地说。
　　 “你们来这里搞什么？”突然地里一个干活的人走了上来。
　　 “伯伯，你来这里干什么呀！”小高个子问。
　　 “我等我儿子拉苞谷种来，点些苞谷。”那满脸皱纹的中年男人，把“儿子”的音发得比其它的都大好几倍。
　　 “我们准备上去看看老人，唉，不过不给过去啊！”大胖子的舅娘道出了她的无奈，
　　 “我们寨子头这件事就是那个姓陆的龟儿子造的谣嘛！害得个个人看见林塘的人就跑躲起，就是他那个龟儿害得嘛！”中年男人似乎因为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冤屈。
　　 “那么说不太好，毕竟人家设置关卡出发点是好的，防微杜渐嘛！只是造谣不对，但是也不要乱说人家不是？”小高个子有点气恼。
　　 “我说得对嘛！他晓得他造谣的那家是什么情况不！啊？人家省里面有人，他一个屁大点的官，一天天地乱搞，就不怕啊？”中年男人越说越冲动：“他姓陆的竟然这样搞，怕是不想干了。”
　　 “你要想过去，给负责人打电话，不要说了。”小高个子确实想跟他杠上。
　　 “我说错了嘛？没有，他陆海就是个傻包，该干的不干，不该干的倒很行。唉，现在的……也不看看人家的背景，就乱搞……”这中年男人说的话，就像被造谣的就是他家一样。
　　 “我……”小高个子想说什么，被大胖子拦住了。
　　 “我们都不要说了，让他说吧，累了就不说了。”大胖子挨着小高个子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
　　 果然，不久以后，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了这两个大学生继续守着关卡，这是他们两个星期以来遇见的第一次有人想跨过关卡去。从那以后，他们就没有遇见过了。几天以后，乡里来了文件，林塘没有人得新病，请大家不要信谣……
　　 一个星期以后，贵州实现新病清零，渐渐地撤了关卡。
　　 小孩子又在马路上弹弹珠、玩泥巴了。
　　 各个寨子的“喝酒群”、“打牌群”又开动了。
　　 赵四还是被媳妇儿各种骂，可是他是已经习惯了的。
　　 王二妈又扭着两条小短腿走进了刘五嫂家。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