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白云深处有人家(散文)
九九重阳日,佳节倍思亲。母亲去年国庆佳节回过一次老家,后来就谨遵医嘱,待在岭南,继续观察。今年国庆、中秋双节来临,我们回老家武陵山脉与雪峰山脉之间时,就让儿子的小表妹陪陪母亲,我们经过长途跋涉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山区母亲河。
处于武陵山区的湘西,西北部的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经雪峰山的沅水是长江流域洞庭湖支流,是湖南省的第二大水系。沅水自西向东穿过大山,再折向东北行到柳林风光带,经界首到桃源、常德,注入洞庭湖。河流纵横的山区,往西有离张家界不远的溪流潺潺的金鞭溪,险峻奇美的十里画廊;往东有蜿蜒曲折的沅水,风光旖旎的柳林风光带,是旅游资源丰富优美的山区。昔日的山区穷乡僻壤,山高水远,白云缥缈,如今这条母亲河一改往日的急流险滩,高峡出平湖的岸边修建着移民后的新房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正值仲秋季节,这让我想起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我们在森林茂密的外婆家(外婆已去世好几年了)门口转悠,炊烟袅袅,江水碧绿,鸡鸣犬吠,偶有船只乘风破浪驶过。我们立于悬崖峭壁处,寻找陡峭绝壁边的板栗树,邻居家的几只土狗摇着尾巴,忽而在屋檐下狭窄的平地上撒欢。看到那几只狗,舅舅提到了母亲曾经喂养的大黄狗。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
在大山深处,树木茂盛,奇石遍布溪边,那里的小溪急流处,有破旧的碾米房、拖着石磨的老牛。不喜欢大山里的黄泥巴及下雨后浑浊的水,我们一到寒暑假,就急急盼望去江水清澈的外婆家玩。
那时,我们在简陋的小学读书,每次经过茶树林,都是飞跑上坡,害怕遇到鬼怪,有同学常在茶籽成熟的时候吓唬人,可学校组织我们在漫山遍野的茶林穿行,又不得不去。那崇山峻岭的大山中间是小小的峡谷、盆地,每天看日出东山,观夕阳西下,童年的我们是快乐的。那时,母亲栽种了蔬菜、养了一只大黄狗。每次去菜地里,弟弟都要带上大黄狗溜达。春夏秋冬,种植的蔬菜因季节变换而多彩多姿。那时,母亲唠叨说,多撒点小白菜和萝卜菜籽,几天后就长出嫩苗了。生活清贫的我们,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年猪肉,每到稻谷进仓,冬至杀猪时,我们嘴馋地看着割下来的猪肉,对母亲说,今晚给我们做肉吃好吗?最好能用猪板油渣包点包子。母亲只有这时才舍得揉面粉,让我们一年吃上一次包子,我们把这叫作“打牙祭”。夜晚吃晚餐时,桌下的骨头就是大黄狗的美味儿,这难得的新鲜猪肉是桌上的主菜,这美味佳肴也只有腊肉挂上火坑之前熏制才有的。
记得每年一到冬至,人们就开始杀年猪,腌制腊肉。大山里的新鲜肉是奇缺的,只有过年前腌制了腊肉,那一年才有荤菜吃。那时山里树木郁郁葱葱,秋天一过,我们结束了捡茶籽的校外活动,就是期盼冬至到来。寒冷的冬天,江上冒着水汽,家家都会采摘船型的叶子,把准备好的蒿叶拿出来,将糯米泡在清水中,为打糯米粑粑做前期准备工作。
老家的人把竹制的蒸笼洗干净,在锅里放上甘甜的井水,并在土灶里烧上大火,开始蒸糯米。熊熊的火苗舔着锅底,一会儿就得添加松树、杉树枝。当糯米饭蒸熟了,我们从田边跑来,此时大黄狗守在灶边烤火,偶尔扔一坨糯米饭给它,它立马跑过去一口叼上,躲在角落里吃。我们闻到糯米的香味儿,就缠着大人们给盛点糯米饭吃。那刚蒸好的糯米饭不硬不软,一切刚刚好,吃一口,口齿留香,那是童年最美的记忆。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林海茫茫,花儿芬芳,高山耸立的山间、河流披上新装,我们上学了,会背诗歌“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了。虽然不能像以前一样与大黄狗形影不离,但每天黄昏放学了,我们就在大黄狗的欢跳中回到家里,没有家庭作业的我们常跑到茶树林密布的沼气池边玩,那里的红军墓静悄悄地守护着不远的祠堂。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们童心未泯,常去仓库边摸鸟蛋,常调皮地跳废弃的沼气池,有次玩得高兴时,就爬上树采摘树叶,骗年纪小的伙伴儿,说给他糖吃,实际那是我吩咐小妹把大便拉在采摘的树叶上,让弟弟包好送给那小伙伴儿的。当他打开臭气熏天的大便,发现上当了,立马哭着跑回去找他妈妈告状,我们则在母亲的严厉批评中,耸拉着脑袋赔礼道歉。
在红军墓地的树林里寻找野果子,彼此分享着喜悦。在嬉闹玩耍之余,我们会模仿电影里的情景,开始分角色表演地道战。夜幕沉沉,打着霜的田地里堆着高高的草垛,我们在草垛间穿梭捉迷藏,直到母亲拖着高腔呼喊我们回家,我们才意犹未尽地走向回家的路。
突然有一天,母亲严肃地说,大黄狗不能待在仅有一个小卖部的山谷盆地里了,必须送回大江那边的大山深处。从大人隐隐约约的言语里,我们听清了几句话,说要铲除菜园里的蔬菜,割“资本主义尾巴”,从他们严肃的表情里,我们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过了几天,母亲捎信叫大舅舅把大黄狗接走。一天,我们放学归来,不见大黄狗欢跳过来,就问母亲,大黄狗去哪儿了?母亲悄悄说,大黄狗已被大舅舅弄走了,否则会被打死的。我们听了心里很舍不得,可为了以后能见到大黄狗,我们只能忍痛割爱了。
没有大黄狗的日子,似乎有点无聊了,我们去井边担水,走过开着白色花朵的棉花地,不见它奔跑的身影。我们在井水边偷偷下河洗澡,不见它游水的身姿。过了十多天,我们夜晚在家里煤油灯下给母亲帮忙擦灯罩,突然大黄狗闪进屋里,我们立马抱住它,它瘦骨嶙峋,没有往日的光彩。母亲小心地把大黄狗藏进厨房,叮嘱它不要乱跑,它似乎听懂了,撒娇似地围着我们转。过了几天,大舅舅寻来,又把大黄狗带走了。
我们在书声中盼来假期,放暑假的日子是多么快乐,我们在小舅舅的带领下,一路飞跑,去外婆家见大黄狗。那时稻谷开始翻着金黄的稻浪,蝴蝶、蜻蜓在我们眼中失去了魅力,我们只希望尽快见到大黄狗。山区群山绵延,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过了一条河又一条河,我们终于走向离大江还有点距离的打岩坡。看到石头上的油罐、盐灌还在,我们不像以往那样缠着小舅舅多休息一会儿,也不听小舅舅说的鬼故事,任他吓唬我们说“打岩坡,打岩坡,阳天白日鬼唱歌”,我们飞速下山,过了溪水清澈见底的木桥。我们一路奔跑,终于在下午三点之前过了令人害怕的打岩坡。来到埋葬红军战士的亡魂坡,我们小心翼翼地经过那坟地。那时家乡人流传说,贺龙、任弼时、萧克、王震等率领红二、六军团从张家界一路向南行军打仗,在老乡当向导时渡江,有两位红军战士遇匪牺牲了,就埋葬在那山坡上。我们乘着小船过江,看到红军当年过江的渡口,就知道离白云深处的外婆家不远了。
在路上,小舅舅给我们讲红军渡江的故事,我们就问,当地人说贺龙曾经在祠堂附近做过苦工,后来“两把菜刀闹革命”,再走上革命道路的,这是真的吗?小舅舅说应该是的。
走到辰州八景“壶头夜月”的壶头山,可以看见大江拐弯处不远的大宴溪了,小舅舅说着东汉马援征服五溪蛮的故事。越接近外婆家,我们越想见到大黄狗,此刻似乎听不进故事了,心里惦记着大黄狗。那时清浪滩虽已在解放后炸掉了一些暗礁,但河道依然是急流险滩,遇上大风,一个个波浪打来,会把小船的玻璃震碎。
过了几条小溪,我们终于到外婆家了,急速寻找大黄狗,不见它的踪影。这时外婆难过地说,大黄狗被人打死了。我们一下子懵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大黄狗了,那晚心里特别难过。那时正是狂犬病毒流行的时候,人们见狗色变,大黄狗没有逃过被打的命运,因为人们宁愿错打,也不愿意被疯狗咬伤。年幼的我们虽然听说紫竹可以防狂犬攻击,但在那个年代,人们在山里买不到狂犬疫苗,要去很远的城里才能买到疫苗。我们多想有一根紫竹棍,拿着它防身,我们的大黄狗也不会被错打了。
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几十年时间匆匆而过,大江两岸的人们已经移民到半山腰,外婆家的那条小溪早已淹没在江水中,曾经木质的吊脚楼、窄窄的青石板人行道都随风远去。那时只要见到江中的白帆点点,我们就飞奔而下,高兴地说,就要过江到外婆家了。
这次回老家,再次见到红军渡江的地方,只是旧码头已淹没在茫茫江水中。看着集镇上几层楼的新房子盘踞在江边,远望下游的洞庭溪渡口方向,感慨万千。老乡告诉我们,当年红军行军到洞庭溪口,贺龙在傅家药店楼上住了三天,那时他女儿刚出生一二十天,后来贺龙的女儿(已是将军)成年后在县城一中受捐指挥刀。
层峦叠嶂,怪石嶙峋,曲径通幽。走在浪卷千堆雪的岸边,听着耳熟能详的故事,想着曾经走过的岁月。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我们是幸福的。
每回一次老家,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曾经的大黄狗和紫竹棍,就会想起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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