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细雨霏霏，晶莹剔透的水珠从玉芬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温热之中夹杂着一丝冰凉。她踽踽独行于山间小路上，远处炊烟袅袅，带着她丝丝忧愁飘向那遥远的地方。飘向那巍峨的老山，老山位于云南省麻栗坡县境内，她永远忘不掉1984年那次对越收复老山之战，自己最心爱的人——曹国栋，从此长眠于此。
　　 “国栋，你还记得我的约定吗？”玉芬倚着他的墓碑倾诉衷肠，“我想你一定也没有忘记吧。”
　　 “玉芬姐，回去吧。”她是我的表姐。
　　 我的话她没有听进去，仍在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嘴角露着微笑。一件往事浮现在眼前。
　　 那是个月光如水的秋夜，溪水淙淙地流淌，荡漾着缱绻的情思，秋菊娉婷，在枝头盈盈招手，冲着他俩莞尔一笑。月光洒在小河边的柳树上，微风拂来，影影绰绰。夜色氤氲着芳香的流萤，月光如纱，轻柔地洒在一对恋人甜美的脸上，他们在喁喁细语，彼此嘘寒问暖。
　　 “玉芬，我已经报名参军，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和政审。明天就要走了。”
　　 “好啊！你不是早就告诉我了吗？我支持你，保家为国，男儿本色。”
　　 “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国栋脸上显出一丝的忧虑。
　　 “你放心，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等你。今生非你不嫁。”玉芬将头埋进国栋的怀里。
　　 “真的吗？”
　　 玉芬娇嗔地看着国栋，沉默了。她是严肃的，这不是过家家的戏言。
　　 “好好好，我相信你，我也对天发誓，今生非你不娶。如有违背……”
　　 玉芬连忙用手将他的嘴堵上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看着月亮想着心事。
　　 “你说天上真的有嫦娥吗？”玉芬在用脚轻轻地蹬着路边的花草。
　　 “有啊！你就是啊！”国栋眼睛一亮，打趣道。
　　 “少贫嘴，我说真的。”
　　 ……
　　 薄薄的云渐渐爬上树梢，遮住了月亮小半边脸，仿佛一个害羞的小姑娘正在听一对情侣的悄悄话，脸上泛着红晕。
　　 这一晚，他们就这样背靠背坐着，聊了很长时间。
　　
　　 二
　　 第二天上午，玉芬去乡里给国栋送行，那场面真是非常壮观，送行的队伍沿着公路依次铺开，很长，很长，大多是新战士的亲戚朋友，也有村乡两级领导。秋风瑟瑟，天空中突然飘起了蒙蒙细雨。有人撑开了雨伞，有人就直接沐浴在雨中。
　　 父母们都嘱咐自己的儿子在部队要好好训练，听党的话，为国争光，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有的新兵未婚妻（女朋友）那依依惜别的眼神最能动人心魄，这其中也有玉芬的身影，她娇小的身躯埋没在喧嚣的人群里，一字一句，倾诉衷肠，眼眸凝泪，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离别的伤感。她明眸皓齿，眼泪汪汪，纵有千般不舍，那又奈何？
　　 “在外面一切小心。你好好当兵，我会等你的。”玉芬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好的，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武装部长已经催过两三遍了，有的人已经上车。
　　 汽车即将启动，国栋轻轻掰开了玉芬纤嫩的小手，转身上了大巴车。那一瞬间玉芬泪如雨下，追上去紧紧地抱着国栋不放。他感到突然，有点局促，只能任由她抱着。
　　 “曹国栋，快上车啊！大家都等着你呢？”武装部长大喊着。
　　 这一喊，国栋猛然醒悟过来，赶忙推开玉芬，飞快地跑上车，对着窗外一个劲地挥手，玉芬呆呆地站在路边，竟不知所措。
　　 微雨打湿了送行的人们，一个个伫立在风雨中目送亲人渐渐远去。
　　 玉芬恍然大悟，朝着远去的汽车追去，可是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点点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她的心怦怦直跳，气喘吁吁，单手叉腰，整个身子呈直角弯了下去。
　　 “玉芬，瞧你那样，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他又不是不回来了。”闺蜜小凤揶揄道。
　　 “去去去！”玉芬用手遮住哭红的眼睛，独自离去。
　　
　　 三
　　 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别。本来过年是可以回乡探亲的，但是由于部队有作战任务：一是为了保密，二是每个人都要刻苦训练，几个月后才会形成战斗力。国栋所属部队为云南边防军某部炮兵连，他是高中毕业，有文化，加上训练刻苦，表现积极，很快就被提拔为班长。部队有纪律，开始还可以往家里写信，后来有作战任务，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封遗书，由部队保存，如果不幸“光荣”了，就寄回家里。
　　 玉芬好久没有收到国栋的信了。她每天最期盼的事是他的来信，只要听到邮递员那辆破加重自行车颠簸的声音，她就要上前问个仔细，每次都失望而归。
　　 玉芬在田间干活，累了休息时，总是朝着国栋离去的方向发愣。一转眼秋去春来，到处姹紫嫣红，小燕子再次北归，在屋檐下筑巢，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玉芬一想起国栋，一股思念之情便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跑去林间的小溪边，那是他们曾经约会的地方。坐在那棵老柳树裸露的根上，唱着“红歌”，手摸着龟裂的树皮，一种亲切之感油然而生。溪水依旧潺潺地流着，像录音机似的播放着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内容。
　　 各种野花馨香馥郁，氤氲着林间小道。可惜白天看不到那羞赧的月亮。
　　 尽管已经人去林空，故地重游也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她知足了。
　　 “玉芬，你怎么在这里，出大事了，快回家。”小凤找得好辛苦才找到她。
　　 “出什么事了？”玉芬一脸惊愕的样子。
　　 “国栋他……”
　　 “他怎么了？急死人，快说。”
　　 “他，他……”小凤突然眼泪一掉，“他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玉芬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路边。小凤连忙把她扶起来，额头磕破了点皮，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小凤好一会儿才将她唤醒。
　　 “小凤，这是真的吗？”玉芬用微弱的声音看着小凤，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噩耗。
　　 “我也是听说的，走吧。我们去国栋家看看吧。”
　　 玉芬点点头，在小凤的搀扶下来到了男友的家。国栋的遗像已经挂在了堂屋的正墙上，戴着军帽，军容齐整，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这张照片是他去年寄回来的，想不到竟成了遗像。
　　 “不会的，国栋没有死。”玉芬扑倒在棺木上，用力地扑打着，悲痛欲绝。
　　 “孩子，这是真的。乡政府通知我们的。一部分骨灰葬在了当地的烈士陵园。一部分由部队派人送回来了。其实他一个月前就牺牲了。这是他的遗书。”国栋的二叔劝着玉芬，自己也哭了起来。
　　 玉芬接过信读了起来：“……爸爸、妈妈，玉芬是个好姑娘，如果我不幸‘光荣’了，让她不要等我，因为我希望她过得幸福……”
　　 读到这里，玉芬再也读不下去了，泪水打湿了信纸，上面的字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
　　 玉芬整日无精打采地活着，国栋牺牲的那一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常常以泪洗面，对着国栋的相片发呆。晚上经常说梦话，醒来枕边一片湿。
　　
　　 四
　　 一转眼，国栋牺牲已经三年了，按理说表姐心里的疙瘩也该放下了，应该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出去，可是她一直不想找对象，谁来做媒都被她毫不留情地轰走了，急得老两口眼睛起了蒙。
　　 “孩子啊，你还年轻，人又长得漂亮，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母亲近乎求她。
　　 “嫁什么嫁？我已经是国栋的人了。我不会再嫁了。”玉芬被母亲的话给问烦了，顶了一句。
　　 “我和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们百年之后，你一个人好孤单，好可怜哟。哎，孩子……”母亲边说边擦了擦眼睛，一股浊泪涌了出来。她还不到五十岁，但是两鬓已经斑白，为女儿的事操碎了心，到处打听适龄男青年，问了不下百个，可是玉芬就是一根筋，谁也不要，她就要守着已经牺牲的国栋，在她的心里国栋没有死。
　　 为此，母亲知道女儿性格倔强，认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渐渐地，母亲的心也疲了，不再找人为女儿说媒。玉芬也习惯了单身生活，时间一晃又过了六年，玉芬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此事被一个报社记者进行了报道，结果各地求爱信像雪花一样，纷至沓来。
　　 这些有为男青年，都是被她的痴情所感动。有军人，有企业家，有公务员，有教师，有工人……
　　 有人千里迢迢来到玉芬的家里，当面对玉芬表达爱慕之心，玉芬以礼相待，一一婉拒。其中就有一位特殊的人物，他就是国栋生前所在连队的战友曹国豪。名字很像，两个人长得也很像，都是标准的国字脸。他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左大腿股动脉被敌人的子弹打断了，血流如柱，很快就没有了知觉，是八个战友轮流抬着他来到后方医院，由于延误了几个小时，大量失血导致腿部坏死，只能截肢，从此少了一条腿，只能借助拐棍或轮椅。由于伤残，他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女友。
　　 在家人的陪同下，曹国豪克服了重重困难也来到了玉芬的家。玉芬看了他第一眼便惊呆了，两人长得实在太像了，手上的洗脸盆“砰”的一声往下一掉，整盆热水都洒到了地上。铁脸盆上的镀瓷磕掉了一大块。
　　 “你好，我叫曹国豪，是国栋的战友……”国豪大大方方地说出了对她的爱慕之心。
　　 玉芬动心了，多么亲切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多么神似的长相，都是国字脸；多么亲密的关系，都是军人兼战友。她心潮澎湃，思绪百转千回：“难道上天在可怜我吗？在我失去了一个人之后，又送来一个……”
　　 “玉芬，你咋想的？他样样都好，也是个大英雄，你就答应了吧。”母亲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她多么希望女儿能一口答应下来啊！
　　 玉芬的嘴角抽搐着，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眼眶里仿佛出现了国栋的影子。她猛地冲上去，紧紧地抓住国豪的手，口中念叨着：“我总算等到你了，国栋！我们发过誓：‘我非你不嫁，你非我不娶。’”
　　 顿时，众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也难怪，自从国栋牺牲以来，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思念。这种心灵的巨大落差让她泪如泉涌，思念之情如潮水一般倾泻直下。
　　 国豪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让她倾诉心中的苦楚。怎么了？突然变得异常安静，除了玉芬的说话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玉芬突然推开国豪，擦了擦眼睛，有点羞涩地说：“对不起，大哥！我失态了。谢谢你千里迢迢来看我，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国栋，今生非他不嫁。你是好人，我会记住你的。”
　　 说完，她便一溜烟地钻进了房间，反锁房门，里面传来嘤嘤嗡嗡的啜泣声。外面的人心急如焚，纷纷敲门喊着玉芬的名字。
　　 “我没事，你们让我静一静吧。”
　　 玉芬这样一说，大家才放下心来。国豪只得遗憾地离开。
　　 至此，玉芬始终信守自己对国栋的承诺。
　　
　　 五
　　 清明时节的雨就是那么多愁善感，绵绵密密，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玉芬，雨大了，怎么还不回去？你看你全身都淋湿了。何苦哟，这么多年过去了，唉……”小凤如今也渐渐老去了，岁月也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满满的皱纹。
　　 “是啊，表姐回去吧。”我为她撑开了雨伞。
　　 玉芬仿佛没有听见，仍旧伫立在雨中，这绵绵春雨似情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