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芦花开，她与如雪的芦花一同步入生命的金秋。潇洒飘逸的芦花，哪怕是在深秋，也没有丝毫的萧瑟孤寂之感，满是安逸、自在、从容，像她，更像她逝去的母亲。她的国画作品《府河一梦芦笛秋》获奖了，而且是全国美术界五年一届的大展，在参展的4000多幅作品中，她荣获一等奖。
　　 参展回来，她来到府河边，走在母亲生前经常散步的芦苇小径，在心里说：妈，女儿达成了您的心愿。在母亲的八个女儿中，惟她与母亲有着细微的默契。母亲发现她从小就有绘画天赋，不让她做任何家务事，她常对众多女儿说：佩珺长大后是要当艺术家的，她的手是为画画而生。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佩珺最打动我、最吸引我的是她身上那股孩子般的真气。她就像丰子恺笔下的孩子：“孩子的世界，黑白分明，不杂不染，朴素、乐观、热爱、可亲，唯有孩子能让人忘却人间有忧”。佩珺，再过两年就是五十岁了，她身上却不着一丝岁月的风霜，眼睛像山泉水般清澈，眉目神情如高山云海般舒展，笑谈间似翠竹凝风，仿佛从来都没经受过人间忧愁、烦恼、痛苦的侵扰，她有种令人见之忘忧的魔力。
　　 为什么她尘世行走半生仍是少年？那得益于父母亲人的教育和爱护；得益于好家风的熏陶濡染；得益于纸上山水的静滤与淘洗，更得益于小谢村这一方净土的滋养。身边的环境具有强大的渗透力，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佩珺对我说：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个懂我的好母亲。这次获奖，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因为我在每一幅画中都倾注了深厚的情感与心血，也许别人的画技优胜于我，我的画，以心取胜。只是，母亲再也无法分享这份快乐了。
　　 一想到母亲，佩珺的眼里荡漾起一层天青色的涟漪，思绪乘着飞扬的芦花回到了母亲的青葱岁月，回到了从前的慢时光......
　　 一
　　 母亲是个谜一样的女人，既亲且疏。在她眼里，母亲永远都是从容淡定的，一辈子生了八个女儿，却从来都没有看到母亲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子。
　　 母亲一生是幸福的。一出生就有双好父母，该结婚时选了个好丈夫，及至生孩子，这个清瘦弱小的女人竟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接二连三生了八个，清一色的女儿，而且个个健康聪慧又漂亮。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随便一个疾病和意外都可能夺去孩子的性命，生十个能存活两三个就要感恩上苍了，有多少女人都承受过生死离别的痛苦，她没有，她的女儿们个个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了。
　　 母亲是孩子们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拿破仑曾说：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地球的手，佩珺很庆幸有这样一位母亲；母亲还是个优秀的管理者：她用制度来管理孩子们，这是母亲从小在作坊看到她父亲管理帮工和伙计时学到的，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老三带老四，每个人责任分工明确、赏罚分明，而且有连带责任，做得好的，就会得到母亲新颖独特、别出心裁的奖赏；调皮捣蛋的，罚她做家务活。
　　 成年后，佩珺心里知道，父亲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是经济来源的创造者；母亲是压舱石，是一家人行稳致远的守护神。每当风雨来袭，是母亲用她的智慧与坚韧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一切危机。母亲的道理很朴素：天道不可违，心善而子孙盛，根固而枝叶荣，心是一切的根本。母亲是她的根，她是根上长出的枝干和花朵。
　　 二
　　 母亲刘艾姑出生于一个家境殷实的小商人家庭，祖辈都是以经商和读书为业。刘艾姑的祖父出生于民国时期，少时喜好读书，成年后继承其家族“刘茂盛印染作坊”，以良好的善德和家风在古竟陵城颇有名旺。作为乡人竞相称羡的书香门第，刘家子女个个知书达理，没有丝毫的骄矜之色，从小就备受街坊相邻们的关注与宠爱。
　　 祖父刘茂盛育有二子二女，身为长期经受孔孟之道熏染的一家之长，他深知读书对子女成长、对家族兴旺的重要性，让孩子们读书的初衷并非为求取功名，修身、齐家乃为首要。尤其是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祖父不仅将女儿和儿子一同送往私塾念书，还特聘请老师教女儿们琴棋书画，从不像别的家长一样，让女儿从小就到作坊帮工，做些粗活杂活。相邻们常说：“女孩长大后总是要嫁人的，还不如让她们从小学些针线女红洗衣做饭之类的，读书有么用，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以后嫁个好人家，赢得夫君欢心婆婆喜爱才是头等大事”。刘茂盛从不屑与人争辩，只是笑笑说：“人从书里乖，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心想：我家女儿，定是要读书的，岂能和你等相比！对女儿要求都如此严格，对儿子的要求更是可见一斑。
　　 刘家长子刘焕彩不仅仪表堂堂、经纶满腹，更可贵的是品性敦厚淳正。刘焕彩成家后陆续生了两个儿子，先后不足一岁便夭折了，失子之痛沉重得无以言说。直到又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才有所缓解。
　　 1937年，战乱迭起、民不聊生，每天都有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刘焕彩只想孩儿在这乱世中能保全自己，一生安康无忧。在等待妻子生产的过程中太过焦虑担忧，他喝了两盅酒，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诗经看看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也许是深受红楼梦的影响，也许是爱妻太切，在连失两子的悲痛中，他希望这次是个女儿。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是父亲的小棉袄，一想到这些，微醺的脸上就漾起了笑意。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他盯着书桌上的艾蒿尽力在脑海里思索，艾蒿是他清晨去府河边采的，还带着晨露，清素质朴，馨香沁人，他喜欢这种生命的气息，对坚韧顽强的生命抱有一种深深的敬畏之情。书房和寝房总是要放的，而且今天还特意放了一束在祖宗牌位面前，以求祖先保佑妻子顺利生产、保佑孩儿平安长大。因为艾蒿在古代是社稷、宗庙的供桌上祭祀用的，具有神性，他是个有神论者。
　　 他想:若是男孩，取名艾君，若是女孩，就取名艾姑。因为彼时书面正好翻到这一页：“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我且把大杯斟满酒，让我心里永不悲伤。世道不宁，他的伤痛深不见底，理想和抱负皆成空谈，孩子成了唯一的安慰与寄托，孩子，你就像府河边的艾草一样野蛮生长吧。
　　 好在夫妻二人感情笃定，女儿出生后，他更是心无旁骛，除了经营作坊，便是照顾女儿。往后余生，拒绝听他人之言再纳妾生子。人世路难行，何必再带个天使到人间渡劫，有这么个宝贝女儿足矣。
　　 在女儿二岁时，他就开始教女儿识字；三四岁就开始读书；及至五六岁时读《三字经》、《百家姓》；十岁时就能熟读《弟子规》、《千家诗》、《增广贤文》了。待到十五岁就已出落得像春天的翠竹清秀挺拔。别的女孩子总喜欢把时间花费在梳装打扮上，总喜欢穿红着绿，她不，她最常穿的衣服色彩就是月白色和藏青色，当别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天时，她总是安静的坐在天井里的竹躺椅上看书，及至出嫁、生儿育女、到老都没改变这个爱读书的习惯。
　　 三
　　 1953年，解放初期，革命浪潮如火如荼，十六岁的女孩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从小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女孩，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人世间的了解大多来至于书本，因为父亲刻意的保护，外界轰轰烈烈的一切离她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能不说家庭环境对成长中的女孩子性格走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那些从小缺爱，饱尝生活艰辛的女孩子，长大后更容易缺乏安全感。就像萧红，总是寄期望于外界寻找关爱与温暖，而幻想在他人处躲避风雨的人往往会经受更大的风雨。人生在世，唯一可靠的只有自己，你不能总幻想着仰仗他人的良知而生存。刘艾姑从小就深知这一点。
　　 她如饥似渴的读中外书籍，每读完一本书，都会沉思良久，仿佛要把书中的每一个字嚼透后吞下消化吸收，然后融入自己的血液。她要做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她读泰戈尔的《新月集》，在诗一般的语言中想象着异国的山川与河流、海洋与湖泊的样子。既然生，就生如夏花之绚烂，既然活，就要活得如艾草一般坚韧。
　　 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对人生有太多的期待和憧憬，她要像保尔一样，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可她的人生，目前还是一片空白，她翻开日记本，扉页上记着歌德的诗句：你若喜爱自己的价值，你就给世界创造价值。她要从这扇窗口飞出去，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站在临街的窗口，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她不再彷徨，她厌倦了在家做千金小姐的日子，不想按照父辈的安排去生活，她要投身到火热的生活中去，她的人生虽不要书上写的跌宕起伏，但至少要精彩，才对得起自己来世间走这一趟。
　　 在书中初看人间百相，让她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冷静与淡然。她很多时候喜欢遥望远方神思缥缈。父母开明，视她为掌上明珠，也没有兄弟姊妹争宠，更没有经受人间的阴影和丑恶，这样的女孩儿应该是开朗活泼的，而她好像早已透过面纱看到了生命的无常，轻柔如水的外表下长期驻扎着一只想突围的狮子，她只有用安静的力量才可以驯服这头猛兽。
　　 四
　　 在一个大雪初融的清晨，她背着装满憧憬的行囊出发了。她记着父亲的话,东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她就一直朝东走。走了大半天，看到一个挂着“杨林人民公社”的红砖青瓦房，她站住了，正想着怎么开口问，从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开外，穿着蓝卡叽布上装的男子，他的脸黑红黑红的，笑声爽朗，声音洪亮:“小同志，你有什么事吗？”“你们这招人吗？”她问，并不怯场，声音清脆：“我会教小孩识字，画画，唱歌”。她微笑着说，她知道，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女先生，站在讲台给学生们授课这个场景，她已在心里想象无数回了。“你父母同意吗？”那个干部摸样的男人边问边将她引进屋内，她环视四周，三面墙上都贴着马恩列斯的画像，毛主席的画像放在正对着门的位置。“我们公社正缺人呢，小同志，你来得正好，来，填份表。”那干部摸样人的说话做事还真是爽快利落，边说边从桌上一大堆材料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他，她接过表，麻利的填好了，“字写的不错嘛，给你开个介绍信，现在就去杨林小学报到！”“是！”她学着影片对着干部摸样的人敬了一个礼，太顺利了，她心里暗自窃喜，转身就往外走，因为转得太急，迎面就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哎呀，她摸了摸头，好疼，定睛一看，正好撞在来人的左肩膀上，这人也太高了吧，怎么走的，不晓得让一下吗？心里正恼火，一抬头，她愣了半秒，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呀，像保尔·柯察金,突然脸就红了，心砰砰跳，来人个子高大，足有一米八，肩宽腿长，方方正正的脸，眉毛很浓，眼睛清亮，嘴上还有浅浅的茸毛。突然和一个陌生男人隔得这么近，隐约间还能闻到他嘴里呼出的热气，许是走得太急，脸上还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王主任，这是哪里来的小仙女？”来人心里实在是太高兴了，难怪今天早晨还没起床就有喜鹊在窗外叽叽喳喳，这么好看的姑娘，今天就让自己撞上了。“小谢，你来得正好，正有事要和你说。”哦，原来此人姓谢，刘艾姑站在门口回望了一眼，王主任嘴里喊着小谢，边招手示意刘艾姑回来，说：“来来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位是城里新来的老师，姓刘名艾姑；这位是公社宣传队的谢继春，过几天公社有个庆祝活动，你们好好合计合计，尽快组织人手把这个活动办好。”
　　 谢继春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俊美的女孩子，和平时见到的姑娘真不一样，村里的女孩子长期从事农活，受风吹日晒，大多粗壮结实，行动风风火火；眼前这个女孩，身材纤细，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漫过腰际，一身藏青色的薄棉袄更衬得皮肤像瓷器一样洁白光滑，那双眼睛像浸泡在泉水中的黑宝石，清澈见底又深遂悠远，有一种与年龄不相衬的东西在里面，总之他也说不上来，这女孩看起来柔弱但又不好惹。
　　 奇怪，他平时和村里的女孩子谈笑风生、运用自如，怎么在这女孩面前就变得拘谨、手足无措，甚至说话都有点结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有点思维混乱。他看到女孩子背上的包裹，说：“来，给我，我送你去学校。”刘艾姑有点不好意思，说：“哪好麻烦你啊，我自己能行。”“不要紧，我顺路么，我家就住学校附近，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谢继春豪爽地说着，把包裹单挂在肩上，奇怪，很重的包裹，怎么一到他手上就好像变得轻飘飘了。刘艾姑快步紧跟着在前面大步流星的谢继春，虽然是早春天气，都走得流汗了。
　　 一路上，谢继春问了些刘艾姑的家庭情况，然后说：“农村生活很苦的，你能坚持吗？”“能！为了理想，我什么苦都能吃！”看到女孩那张稚气未脱、但认真倔强的脸，谢继春不由得心里多了一份莫名的柔软，他很想保护好眼前这个女孩。说：“晚饭到我家去吃吧，你初来乍到，锅碗瓢盆还来不及置办，也没有吃饭的地方。”“那，我去方便吗？”“方便！有什么不方便，村里人知道来老师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嘞，咱村就缺文化人。”谢继春快人快语道。
　　 两人言笑晏晏间不觉太阳已偏西。谢继春不停地讲着村里的一些情况，家家户户冒出炊烟，寒气开始袭来。刘艾姑这时突然有点想家了，想到父亲慈爱的眼神，母亲的呼唤，她有点落寞，以后的日子，得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