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我的叔叔张成达(散文)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太行山老家度过的。那时候家里常年就四个人,爷爷、奶奶、三叔和我。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三叔,爷爷奶奶都是做辅助性的劳动,我则是家里唯一的闲人。三叔原本在铁路上工作,为了照顾生病的爷爷奶奶,回到生产队当会计,同时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于是他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
那时候,土地都是集体的,家里就那么一丁点儿自留地,爷爷一个人耕种还嫌少,自留地里主要是种植一些蔬菜,供家人吃。三叔一般是跟着乡亲们一起到集体的农田里干活儿,每天晚上熬夜记账。
天气干旱,很少下雨。三叔几乎每天都到大田里干活,很少有机会休息。平时记账都是用晚上的时间,所以读书需要挤时间。尽管如此三叔还是在记完账后读一会儿书。读书用的是煤油灯,每天早晨起来,两个鼻孔都被熏得黑乎乎的。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老家的春天很少下雨,三叔他们只好把小河里的水引导到地里去,但是小河水流很细,流速缓慢,三叔他们就在河水的下游修了水库,每天夜里水库聚满了水,白天就用来浇地,而那些水刚好浇完村里所有的洼地。山坡上的地则需要靠天吃饭了。三叔说:“庄稼一枝花,全靠水当家。”
一般来说,山坡上种的植物都是比较耐旱的,而洼地里的植物都是喜水的。这样农民的生活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我对这些都没有太多的知识,只是一知半解,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叔对我的教育。三叔在读书之余教导我读书识字。开始我看见三叔经常读书、算账到深夜,感觉那里面一定藏着我不知道的奥秘,总想偷偷窥测一下。有一天早上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看样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三叔对我说:“秀娃,你不是一直对读书很感兴趣吗?今天三叔教你读书写字。”我一听说是要读书识字非常高兴,赶紧披头撒发的从炕上爬起来。三叔说:“去去去,叫奶奶给你洗脸梳头,打扮干干净净的才能读书。”于是我洗脸梳头好了,来到三叔身边。三叔说:“要读书识字,首先要懂得尊重文字,要洗脸、洗手才能摸书,这叫做尊重文字。以后做有文化的人了,不能用脏手拿书,不能把有文字的纸放到脚下、胯下,要尊重书籍、爱护书籍。如果不尊重文字,那叫做‘有辱斯文’,懂吗?”
我使劲儿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三叔拿出砚台和墨块,准备研墨,我赶紧给三叔拿来了水。三叔一边研墨,一边对我说:“研墨要细心,仔细,有耐心,不要浪费笔墨,这叫做惜墨如金。”研好墨,他坐下来示范给我看。一边示范一边说:“写字的时候,身体要坐直、坐正,这叫做——身正字正,字如其人。”然后,三叔端端正正地在宣纸上写道“惜墨如金、字如其人”。那就是我第一次识字课上学习的八个大字。这也是我的人生第一课,三叔教会了我尊重文字。尊重文化和书籍,这是一个读书人最起码的文学修养。很可惜的是,有这样的文学修养的人,在青少年中越来越少了。现在高考结束后,有的人把高中的书籍都撕了。要是三叔知道了,他会多么伤心啊!三叔从小就是一个聪慧懂事的孩子,他性格温柔特别孝顺,村里人都说他必成大器。要不是回乡务农,早就是会计师了。
那时候,大家都是十分尊师重教的。村里最好一块地是专门给学校的老师的,平时都是村里人轮流去管理,等收割的时候,收下的粮食是属于村里小学教师的,那时候村里人管教师叫做“先生”;管那块特殊的地叫做“学田。”先生是村里百姓最尊敬的人!就连我三叔这个队里的会计,也非常尊敬学校里的先生。
后来三叔教我学会了使用毛笔,教会了我用毛笔写出自己的名字。我练习写字的时候,三叔就拿一本书在边上看。渐渐地我知道了,他读的是《文学写作基础知识》《唐诗三百首》《大学语文》等文学类的书籍。三叔读书很杂,有时候也读《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生物学概论》《植物与动物》等。虽然他和二叔都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但是村里人不喜欢二叔,而特别喜欢三叔,都说三叔更加体贴民情,知道百姓的疾苦。是的,三叔经常在下雨天辅导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和打算盘,从来不取分文。那时候,我们家由于父亲和二叔都寄钱回来,日子过得宽裕,三叔经常接济村里的乡亲们,从来都和村人一同劳动,挣同样的工分,不搞特殊化。为此三叔受到乡亲们的爱戴。
有天晚上,是个月圆之夜,我睡到半夜爬起来找水喝。看见三叔在院子里用火盆烧纸,我以为是什么鬼节。问道:“三叔,你怎么烧纸啊?”三叔说:“这些废纸虽然没用了,但是它们曾经指引我们明事理、启迪我们有教养,所以要把它们烧掉,这是也对文字的尊敬。这叫做‘字字通神’呀。”我听了很惊讶,“啊”了一声,原来我的“尊重文字课”还有这样的内容呢。于是我和三叔一起烧了那些有字的纸张。这种尊敬文字的教育深入到我的灵魂,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仍然是非常爱惜书籍和文稿,从来不随便处置有字的书籍和文稿。
夏天雨水比较多,三叔在读书的时候,总是教给我背唐诗,记得第一首是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三叔问我知道什么意思吗?我说不知道。三叔说:“静夜思就是在宁静的夜晚思念故乡。床前的地上洒满了明亮的月光,犹如一层薄薄地秋霜。抬头仰望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由地低下头思念遥远的故乡。这是多么美的意境啊!”
当时,我并不懂得“意境”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从三叔的表情里,我读懂了那一份惆怅,一份思念故乡的乡愁,被三叔的男中音读得生动感人。于是我想:我的爹爹和妈妈一定正在关外望着月亮思念我和奶奶爷爷三叔等人呢!
每年早春,三叔就会到河沿上掰一个柳树枝,做一个柳哨,吹得很响,然后递给我吹,那时候,我就感觉,三叔和我一样热爱玩耍、热爱春天、热爱大自然。有月亮的晚上,三叔还和我玩捉迷藏,我把自己藏到高高的谷堆后面,三叔假装找不到我,我忍住不笑出来,三叔就说笑话给我听,一会功夫,我就被逗笑了。自己投降了。
三叔从小喜欢自己写诗,写散文,他写农村春播、夏长、秋收、冬藏,写的生动有趣、形象逼真,那时候,没有电脑,更没有电子邮箱,三叔的稿子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他那些蝇头小楷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他把这些艺术品,仔细地折叠好,装在一个缺了一个角的信封里,我问:“三叔,为什么要把信封剪去一个角?”三叔耐心地给我解释说“信封剪去一个角,就不用贴邮票了,邮费由编辑部统一支付。”我当时不理解,怎么还有这种事儿?
有一天,邮递员给三叔送来一张汇款单,汇款的汇出方是保定日报社,上面有拾贰元钱,附言栏里写着发表文章的题目和版次。我三叔接到这张汇款单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当时村里没有一个人订报纸,三叔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走了十五里山路到县城的某机关办公室找到那张有他文章的报纸。这是他百投不中之后好不容易发表的处女作,因此格外珍惜!从那以后,三叔订了两份报纸,一份是《河北日报》;一份是《保定日报》。她总是把报纸副刊上的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还用剪子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反复琢磨。他的散文还得过奖品呢,奖品是一本有关写散文的小册子,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他送给我了。
终于,三叔发表的散文越来越多了,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秀才。经常有稿费寄过来,连邮递员叔叔都夸三叔是个乡村土作家。村里的人都说三叔是“半个秀才。”为什么是半个?因为他的责任是会计,平时村里人叫他“诚达会计”。我的算盘就是三叔教会的,刚开始教给我打“小九九”,等我熟练了以后,又教给我学加减乘除。还叫我帮助爷爷奶奶记账,家里的《现金日记账》都是我在三叔的指导下登记的。三叔说,这样可以锻炼我的记忆力和对数字的敏感度。三叔的记忆力和对数字的敏感度都是极好的。他曾经在在铁路上工作,就是火车站售票处的售票员,那时候售票员都是用算盘算账的。他是一个文理双全的人,卖票的速度快、准确率高,总是被领导表扬。后来为了照顾爷爷奶奶,三叔辞职回家做了农民。可惜他身体不好,34岁的那年夏天,半夜记账的时候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的晴耕雨读生活戛然而止。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临死前正在谈恋爱。听到三叔去世的消息,我的心碎了!他是我童年时的玩伴儿、我的启蒙老师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离开了我,是他教给我如何“尊重文字”的啊!后来才知道,三叔那日白天救了一个落水的小男孩,可能是冷水激坏了身体。
几年前,我回故乡探亲,到三叔的坟墓去祭拜,那里已经是绿草茵茵、松柏青翠,三叔可能已经化作一只快乐的蝴蝶,飞向美丽的远方——他的诗和远方!我心中中的三叔永远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着书生气的新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