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到旷野，才发觉季节老了。与红叶一起变老的，是山中的古寺，还有山行的人。褪色的山门，斑驳的墙壁，迷茫徘徊的脚步，不知漫漶了多少不曾回头的岁月。
　　 古寺名七甲，又名净慧。就藏在城南郊外的一个山谷里，虽近在咫尺，然人如梦，难聚首，犹若天涯。
　　 依稀记得，多年前的一个月夜，正是年少轻狂时，三五好友微醺之际，曾沿通幽曲径步行至此。隐隐约约之中，花如灯，夜若水，敲开月下红漆之门，入花木深处，与一白眉老僧于禅房品茶说佛，更深方返。
　　 那次，夜色朦胧，除了留下一些萤的光、塔的影，惟捎回一身禅意盎然的月色星辉。
　　 此番总算见到了它的真容。
　　 山唤玉泉山。山上秀岭逶迤连绵，蓊葱叠翠缀绯色，古松修竹乐怡然；山下两条碧水环绕，鱼翔浅底游白鸟，飞瀑流泉相成趣。
　　 寺僧告诉我，此乃胜地宝刹，尽得江山佳气，誉为九龙法界，有甲山、甲水、甲史、甲佛、甲殿、甲僧、甲钟之“七甲”，故称七甲寺。
　　 原来，此七甲是指七甲寺在文成拥有“七个第一”的意思。
　　 我到寺庙里走了一圈，其他六甲都不难理解，意喻此处山青水秀，风景独好，佛像、殿宇、晨钟庞大，和尚众多，独甲一方。但对甲史一说，我就不敢苟同了。
　　 甲史，说的是寺庙的历史。寺僧说，七甲寺乃文成最古老的寺庙。此言错也。让时光回到唐朝，在唐宪宗元和三年至元和十五年短暂的十二年时间里，文成就出现了三座规模宏大的寺庙，它们分别是大峃玉泉山七甲寺、西坑天圣山安福寺和黄坦凤凰山的栖真寺。据史料载，七甲寺始建于唐宪宗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而安福寺和栖真寺则分别建于唐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和元和七年（公元812年）。不管是论资还是排辈，在全县三大唐代名寺中，七甲寺只能属小三，咋会成为老大呢。心有疑问，但我不想与僧人辩言。因为禅说，大乃小、小乃大也。
　　 从七甲寺回来，我有了写作的冲动。不是为了寺庙的晨钟暮鼓，烛影青灯，而是为了一个人。准确点说，是我在七甲寺邂逅了一个人。
　　
　　 二
　　 他从大雄宝殿的一角缓缓走来，身穿青衣，头戴线帽，慈眉善目，脸色红润，轻点木杖，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有紫气在帽尖上升腾，一副沐浴佛光的模样。
　　 看见我，他双掌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脸在微笑，像一尊笑容可鞠的佛。看到他，我的心不禁一动，莫名地涌上了一股暖意。似曾相识，一个儿时的身影，从记忆的远方倏然走来。
　　 请问，您老人家是不是舟浦人。我问。
　　 他把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眼睛亮了一下，说，是的，请问你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阿亮，也是舟浦人。我敢肯定他是故乡的人，就是想不起他叫啥名字。
　　 他朝我身上细细打量，顷后说，哦，你原来是江南的儿子，你还认得我吗，我叫招图，住在杉树坦脚桥头边的。
　　 太惊讶了，竟是他先认出了我。
　　 哦，您好！招招公。很惭愧，经他一提醒，我才终于想起了他。他姓王，名招图，是我的宗亲，与我的祖父同辈，我叫他招招公。
　　 显然，他很高兴，握着我的手说，来来来，这么多年没见了，到我那坐坐。他说话有点短舌，无情的岁月把他年轮的影子拉长，但舌头却愈发短了。
　　 “不见生公四十秋，中间多少别离愁。”
　　 屈指算来，我与他已整整四十年未曾谋面，太意外了，在这尘外的佛门，我居然邂逅了故乡的阿公。更令人惊叹的，他今年九十有七了，依然精神矍铄，耳聪目明。谁能想到呢，当初的药罐子，现在却像神仙一样活着，瞧他的神色，他的日月还长久着呐。
　　 我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故乡的母亲河叫柳溪。柳溪流经杉树坦脚，河道陡然变狭，一座石板桥横跨南北。桥南上方，有座飞檐斗拱的庙宇，叫地主宫。桥下首与地主宫一路之隔，有一座二层的木屋，那就是招招公的房子。房子沿街临溪，年岁已久，破旧不堪，木柱斜着，木壁倾着，溪风袭来，便叽咯作响，摇摇欲坠。溪坎边有一个小菜园，一隅长有青翠的龙须竹，还有几株棕榈树和一丛芭蕉。棕榈树未开花之前，我曾到那割过棕榈包，用腌肉咸菜煮着吃，祛热，味道很苦。
　　 那时候，舟浦有四大才子，他们分别是满腹经伦的老右派日康公，石匠出身却以画花见长的小图公，以书法和拉琴蜚声乡里的老五公，还有一个就是招招公。招招公读过初中，痴迷书籍，爱听鼓词，擅长说书讲传。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路廊槛缠着他讲传。他的记忆力超群，什么三国水浒和西游，还有隋唐英雄岳飞传，皆如数家珍，可娓娓道来。而且在讲传的时候，他深谙叙述技巧，往往能把每一段传奇讲得有声有色，跌宕起伏，波澜四起，很吸引人。再者，就是他的思维和反应异常灵敏，是全村的脑筋急转弯和猜谜大王。我特佩服他，跟他一比，其他三大才子似乎就显得有些逊色。
　　 一夜，马屿的盲眼囡来舟浦唱鼓词。盲眼囡会喝酒抽烟，爱玩字谜，正传开唱之前，每每总要出个字谜让大家猜一猜。她敲响竹板，弹起牛筋琴，摇头晃脑地唱道：“此字四笔不非凡，无横无竖比高山；圣人见了要行礼，皇帝遇到也跪拜。各位听官，此是何字？谁若猜准，奖励大前门香烟三支。”小图公猜“天”字。盲眼囡说：“错也，天字有两横。”老五公猜“太”字。盲眼囡说：“错也，太字有一横。”
　　 招招公说：“此字有两猜，不是父，就是公。”
　　 盲眼囡做字谜的套路一般都有两个谜底，你若猜父，她就说是公，你若猜公，她就说是父，这叫“两头脱”，谁都搞不定。不料她的伎俩被招招公识破了，招招公来了个两头堵，她无法开脱，便说：“听官是个大秀才，奖你三支大前门。”
　　 招招公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难怪四十年过去，我的记忆里仍然镶嵌着他的身影。
　　
　　 三
　　 大雄宝殿右侧，有三间单层的矮房。紧挨大殿的那间，是他的办公室。房间不大，八平方左右，靠窗摆一张办公桌，后壁竖一书柜，叠满经书。里面置一茶几，椅子围着。茶几上有水果几盆，三个黄澄澄的柚子，另有火龙果、香蕉、苹果若干。他请我吃水果，我谢绝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对我说过，说招招公到七甲寺出家了。至于何时出家，为何出家，没有细说。今天不期而遇，我当然要问个究竟。
　　 招招公，你到七甲寺几年了？我问。
　　 他说，我七十二岁到七甲寺，今年九十七，二十五年了。
　　 你怎么会到七甲寺来呢？为何呀？我急着欲解心头之惑。
　　 我七十一岁那年，你阿婆去世了，我先到黄坦栖真寺待了一年，后来就到七甲寺来了。他的听力很好，和他对话，一点都不费劲。
　　 猛然想起，招招公与招招婆当年是全村的模范夫妻。他的老伴是个小脚女人，长相娇美，说话轻言细语，不知姓啥名甚，我一直叫她招招婆。俗话说，女主内，男主外。但招招婆却是个例外，因为招招公体弱多病，她遂把自个当成一个正劳力来使唤，担子挑得比招招公还要重，夫妻俩男耕女织，上山下地，终日形影不离。村人们都说，招招公娶了能文能武的穆桂英。有时候，招招公也会帮老伴纳鞋底，到溪里洗衣裳，夫妻俩相濡以沫，恩爱无比。
　　 招招公说，老伴去世后，他的心就没了着落，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一班同学到栖真寺玩。不知咋的，一来寺庙，他的感觉就特别好，寺庙的空气是那么的新鲜，环境是那么的清静，他就留下来了。
　　 我说，你到寺庙都干些啥事呢？
　　 他说，除了念经、吃素、修心、养生，主要是帮寺庙管理财务，还有就是写写扫扫打打杂。
　　 我说，这相当于是我们机关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哦，你年纪这么大了，吃得消吗？
　　 他说，习惯了，还行吧。
　　 你目前是舟浦最长寿的老人了，你以后还会回舟浦吗？我问。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假如他一直待到舟浦，他会活到现在吗？他会活得现在这么好吗？我想真的不一定。当初，就他的身体状况，谁都不相信他会长寿。六十未到，村人就说他活不过花甲，现在，他大有希望跨入百岁老人的行列，我慨然。
　　 我想好了，这一辈子我就待到寺庙了。他笑道，我还有自己的法号呢，叫达招。
　　
　　 四
　　 夕阳如血，染红了碧云天，黄叶地。
　　 离开七甲寺的时候，我的心情斑斓且宁静。
　　 “重逢宁用伤头白，难得相看尽白头。”
　　 四十年过去，一老一小，相逢之时，小的亦是华发霜染。
　　 不想再说太多的语言。
　　 临别之际，我向招招公求教长寿之道。他对我说，长寿之道，不在于身在红尘和空门，而是在于心正、心清、心静、心好，心正则无邪，心清则无垢，心静则无扰，心好则无恙。
　　 他的话，使我蓦然开悟。
　　 我想，今后要经常到七甲寺走走，来看看这个舟浦仅存的名宿。
　　 而且，去时不再迷茫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