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落叶归根(散文) ——写给奶奶
昨天下午,奶奶走了。老人家还差十一天九十六周岁。奶奶非常不喜欢这天是她的生日,老人家讲过原因,我却没有记住。
老人临走前一段时间,倍受病痛的折磨,据说整夜整夜的呻吟、神志偶尔会迷糊。可在我的脑海里,去年春节我们去养老院看她,她还是一副耳聪目明、笑容可掬的样子。甚至,在她离开成都时,还拉着我的手说:“这一次莫是最后一次见你们了?”
一语成谶,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此时却有些模糊了。
回家乡是奶奶坚持要求的,所以,父亲无奈,只好依照老人的心愿,把九十五岁高龄的奶奶送回了家乡——云阳红堰核桃坪。
出差重庆的我,将坐两小时的高铁到万州,然后回我阔别三十五年,从未曾回过的家乡,去送奶奶最后一程。在车站侯车时,耳边充满了家乡话。熟悉的语音,亲切感油然而生。离开多年的家乡,因为奶奶的过世,我回来看你了!
一直听说家乡已变得荒草丛生、了无人迹,却还是难以想象现在的样子。在乡村里,曾经人声鼎沸的生产队,现在已人烟稀少,山里草深林密,据说野猪成群结队出入。记忆里宽敞的老屋,再见觉得它低矮又狭窄,已然破败不堪了。我很想进去看看,可它残败松动的模样,让我不敢再走进它。
我的记忆里,家乡的山很高,树不多,溪很浅,田很少,地很薄。地里永远种着土豆、红薯、玉米,山里有野梨、野桑椹、土地瓜,小溪里有嶙峋的石头,石头下藏着不少的螃蟹……
奶奶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这里有她的童年、青春、中年、老年。在这里,她生养了八个孩子,养活了五个,培养了一名大队会计(伯父),一名军人、航天人(父亲),一名家庭主妇(姑姑),一名务农者(三爸),一名人名教师(幺爸)。
当车启动,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旋律:“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巴蒌……”这是小时候奶奶教给我的儿歌。陡然间,泪水在清晰的儿歌声里簌簌滑落。我没有擦拭,任由它顺势而下。
其实,我和奶奶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我出生地是外公退休地黄石板。小时候,我的常住地有自己家、外婆家、大姨家。印象中奶奶家去过一次:我端着碗、啍着奶奶教的儿歌、穿过堂屋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我爱听奶奶讲故事、唱山歌。我不知道,奶奶这些故事、山歌从哪儿来的,只觉得,很好听,可我记住的却很少。
奶奶是童养媳,听父亲讲,奶奶的父亲是一位穷书生,而奶奶的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由于奶奶的父亲没能考取功名,又不会种地,娶了奶奶的母亲后不仅无力支撑家庭,又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奶奶的母亲身无所长,只能带着两个女儿讨饭为生。后来讨饭至爷爷家村落附近,住在山间崖洞里。经好心人介绍,把奶奶嫁给了爷爷,做了李家的童养媳,太爷爷依着爷爷的辈分为奶奶取了名字。
爷爷的父亲望子成龙,在爷爷小时候希望他成为读书人、考取功名,对爷爷的功课看得十分紧,可爷爷似乎不能满足父亲对读书用功的要求,常常因为记不住那些八股文而被敲脑袋,用脑袋撞墙。爷爷因此不仅没能去考取功名,连基本的一些生活常识也不知道了,比如识钱、用钱。但他还是学会了埋头种地,其余什么就一概不知了。
奶奶有了丈夫,却是一个近乎痴傻的丈夫,可我从未听奶奶讲过爷爷的不是,她只是常说:“他干活还是下得力气。”
奶奶对有一个家很感恩,我常听她讲,她很幸运遇到一个善良的婆婆,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虽然公公克薄小气,但有婆婆暗底里的呵护,虽然劳作辛苦、家庭清贫,但不再过着飘摇无依的生活。所以,奶奶依然格外满足与幸福。
村里人说,奶奶是个厉害角色,惹不得。惹到她,可以堵在你家门口骂上你三天三夜。我没见过奶奶这么泼辣的样子,在我印象里,她始终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祥样子。
但是我想,奶奶应该有泼辣的时候,一个瘦弱的女人,有着懦弱无能的丈夫,有五张稚嫩的小嘴每天张着嘴寻食。家里家外都得用那瘦弱的肩膀支撑,没有一股子的泼辣,如何来撑起那一个家。
一九九八年,我们全家由达州迁往成都龙泉,将奶奶从家乡红堰接到家里住。奶奶开心地说:“我是享了共产党的福,进了城市、住了高楼、吃得饱、穿得暖。”记得奶奶对我们讲过,她小时候没有衣服穿,冬天常常睡在灶屋的灰槽里取暖,而且没有吃饱饭的时候,外出讨饭连残羹剩饭也也很难讨到。
由高铁换乘大巴、由大巴改乘出租车来到奶奶的棺材停放地。
奶奶躺在棺材里,那口棺材是几十年前奶奶为自己准备好的,如今,她终于安详地躺进里面。遗像中的奶奶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我再也听不到奶奶讲的故事、唱的儿歌和山歌了。
山里人唱的山歌是没有固定的歌词的,他们见山唱山、见水唱水、有沟唱沟、有坎唱坎、有鸟鸣、有虫声。可以隔岸对唱,也可以独自放歌。人们在劳作时,常常用山歌来提神鼓劲。奶奶没有读过书,可她山歌的唱词却是极为丰富的。
下葬的当天,抬奶奶的乡邻们一路唱着山歌:
“前面路有坑哟、脚下要踩稳呀。”“嘿哟、嘿哟。”
“头上有根藤、莫要来缠人。”
“嘿哟、嘿哟。”奶奶就是听着这些熟悉的旋律,面带慈祥,被乡邻们送到了墓地。我想,她那漫长人生的最后一程,走得应该是欢愉的。
奶奶就葬在我家老屋后,与爷爷葬在一起。她终于还是回到了她思念和牵挂的这片土地,以她想要的方式。
我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向奶奶告别。对奶奶曾经那么固执地要回到这片土地的执着,我终于有了一种领悟:落叶归根。
飘零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如一片枯黄的叶子,徐徐落进时间的深处。这里,才是她生命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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