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一场冬雪，一夜之间就把黄土高原的土地装扮一新，每到一处视线豁亮。清净透彻的空气里，弥漫着庄稼地散发出的泥土气息。
　　 黄土地广褒的平原，任纷纷扬扬的白雪撒落。黄土地用宽广的胸怀，给白雪一个安稳的拥抱，白雪在大地上平静地撒落心事，整理重新出发的心情。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枝梢上的鸟儿，甚至每一层土壤仿佛都在静悄悄地窃听他们的窃窃私语。夜晚凛冽的寒风把雪的美丽衣裙撕扯成错落有致的白纱，在清晨金色阳光下分外妖娆，楚楚动人。
　　 深情的黄土地面对心爱的雪含情脉脉。一颗心与另一颗心到底有多远的距离？是咫尺？是天涯？
　　 一条盘山小路曲曲折折，九曲十八弯，直通层峦叠嶂的柳家湾。柳家湾靠山缺水，又地处风口地带，没多少长庄稼的好土地，一年到头打不了多少粮食，吃饭都是件难亊。所以这地方穷，穷得没有人敢当队长，承包到户好多年了，穷样并没有改变多少，村里除了能留住满山跑的山羊，地里转的老黄牛。村里的姑娘一到找婆家年龄，早早托人说媒往外嫁。帅气英俊的小伙们，初中没念完，就早早出外打工。没人愿意再回这穷山沟里，放牛、放羊。光棍汉一年比一年多。屹立在村子最中间的那棵百年“槐树王”，苍老的树皮陪伴着它的一个个孩子们在变老的身影里脱了一层又一层，树枝头的绿叶在苍桑岁月里也慢慢开始枯黄干萎，枯黄的树叶在风里零零星星地落下，在柳林老汉哽咽的二胡声里，语重心长地倾诉着“叶落归根”的衷肠。
　　 进入冬季，忙完地里的活，大多数庄稼人大松一口气，男人抽烟、喝酒、闲胡逛，东家出、西家进，天不黑不着家门；女人张家长、李家短，烧锅、做饭、倒闲话。尤其是进入腊月，庄稼人时常说：“把人闲忙闲忙的。”说媒的能把腿跑短一大截。
　　 腊八节了，村东头的侯老五打算着在腊月出嫁闺女，几天前就让柳林腊八给他家杀过年猪。这一场雪下的，眼看着要吃晌午饭了，烫猪的木桶，挂猪的木支架到现在也没人来拉，柳林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时西头岁蛋又让老婆来催着去她家，先答应侯老五家的，先去侯老五家还是先去岁蛋家？唉！都乡里乡亲的，正在为难时，侯老五开着时风三轮农用车停在门口，柳林的心总算放到实处了，装好所有家当，直向侯老五家而去。
　　 柳林把一切家伙什准备就绪，当四五个男壮劳力用铁钩子钩着猪的鼻子，好不容易地按倒在案子上时，柳林大吃一惊：“侯老五呀，侯老五，你给猪都吃啥了？长得这么肥实，我都有点对付不了。这畜牲！”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一刀见血，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利索了，好家伙，淨肉都有四百多斤。
　　 “老五，你贼娃子日的，要办多大的场面？整这么大的猪，够全村人吃的了呀！”
　　 “柳林，你也别说人家老五了，咱柳家湾是穷。这谁都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三十年，村里来了你老婆个大知识分子，咱村就有了小学，‘睁眼瞎’少了好多，现在你家儿子，老五家闺女都考上大学，飞岀这穷山沟了。”
　　 “我看干脆你俩结成亲家算了。”帮忙的有人高声地说着。
　　 “人家门槛高，我柳林可攀不起哩！”
　　 “谁说的？我看门当户对，就美着哩！你还胡掰扯个怂哩！你真是！”
　　 农村杀完猪，有请左邻右舍喝酒的习俗，老五家也不倒外。
　　 柳林喝多了，在乡亲们划拳、劝酒的欢笑声里，身不由己地出了门，不知不觉来到“槐树王”的身边，歪歪斜斜地坐了下来。但凡冬季月亮特别圆的夜晚总是干冷干冷的，风时不时吹着玉米地里干透了的玉米叶一摇一摆，与“簌簌”飘落的树叶手拉手在悄然无声的夜晚，随处飘荡。月亮有月亮的心事，风有风的情事，叶有叶的浪漫，柳林也有自己的心思。“老五家攀了个什么亲家？杀这么大个猪，我也托人给老五提过想结亲家的事，可老五来了句‘孩子们的事孩子做主。’就把我的嘴堵上了。老五呀！老五！当年你托儿带母的一家六口人，从宁夏要饭逃荒到这，是我老母亲把一孔窑洞给了你家，又找队长给了你家几亩山地，三个小孩时常在我家吃，我家睡，就没少帮衬你家，现在你家小女儿又上大学了，眼前的苦日了也熬出头了，却翻脸不认人了？”
　　 “老槐王呀！老槐王，你看看他侯老五还有良心没有？老槐王你说时光可以倒流吗？”
　　 月亮渐渐地与地平线平行，矿区黎明前的黑色被淡淡的红色逐渐抹去，单身职工宿舍里，柳林脸顾不上洗，胡子也没刮，粮票数了又数，三十斤是够的，十盒饼干一盒不多，一盒不少，七十五元钱用手绢包好，又用烟盒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用针线缝在裤衩里了，上厕所时还摸过好好的，三抽桌子上旧得褪色的黄帆布提包也不会引人注意。如果现在就走，如果明天天黑之前过不了关山，就得住上一晚。天不亮再走，天黑到家。今年回家过年，老母亲肯定高兴，三年没回去了，今年探亲假到了，除夕在家里呆一天，大年初一又得往回赶，天不作美呀！雪都到脚腕处了，还在下，雪还能把人心给留住了呀？回家，走。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柳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天黑，总算挪过关山。眼前，只有一家庄户人家。多处破裂的窗户纸里，透射岀一道微弱的油灯光，在空旷的雪野里隐约一种暖心的感觉，突然有一种到家的感觉，柳林萌生一股无形的力量敲开家门，两个小女孩在冰冷的土炕上围着奄奄一息的父亲直流泪。“家里没吃的了，父亲又病倒了，大姐昨天去北山舅舅家借吃的，到现在也没回来。”
　　 柳林二话没说找来柴火，把炕烧热，家里的确是找不岀一粒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来。柳林烧了开水，取岀帆布提包里的饼干，四个人一起吃饼干充饥。那个夜晚的时间特别漫长，雪又特别大，天格外冷。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了，柳林和两个小女孩用架子车拉着生病的“父亲”翻山越岭，到公社卫生院看完病。又迎着鹅毛大雪，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把“父亲”拉回了家。刚进门就看见满脸泪水，单衣薄衫，身体瘦弱的大姐，此时柳林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舅舅家今年收成也不好，七凑八凑地也就给了这袋子洋竽。这过年不说了，这个冬天可怎么熬岀头呀！要是父亲不病倒，开春给人干活，兴许自己的师范学校最后一年就能读完，两个妺妹的学费也多少有个盼头，可这嘴里都没有吃食了，还想其他有什么用呢？”
　　 柳林发狠地说：“不能让你们没书念。”他又用粮票买了粮食，给“父亲”看病抓药，除夕晚上就和这家人一起过了。“父亲”能下炕了，柳林把剩下的钱留给了大姐。“记着照顾好妹妹，你们仨谁也不能辍学。”柳林回到家，对老母亲从头到尾把发生的一切都说了一遍，慈祥的母亲温情地看着眼前的儿子，满脸微笑地说：“做得对！妈妈为你高兴！回单位时，顺路再给她家捎些粮吧，你和你大哥一起用驴多驮些洋竽过去，救人要紧。”柳林为有这样的母亲激动得整夜没睡。
　　 柳林每月汇款，还有柳林大哥和柳林母亲的热心帮衬下，大姐师范学校顺利毕业。分配到县城中心小学任教。两个妹妹的学习也一个比一个好，起早贪黑的“父亲”忙着地里活，也干些杂活，生活一天天有了起色。
　　 夏天的矿区草长莺歌，各色的鲜花开满生活区的每个角落，在一个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早上，柳林下了夜班刚升上矿井，有人告诉他宿舍门口有人找，他匆匆洗完澡，顾不上打早餐就往宿舍跑去。远远就看见裙角被风吹起、比花还美、小鸟依人的背影，柳林脑海里想不出她是谁？在和煦的阳光下，黄鹂鸟一样清脆歌声里，朝思暮想的爱人憨然一笑时，她笑得前俯后仰。幸福的泪花泉水般涌了出来，也就是在这个夏天，大姐桂花和大她十岁的柳林走进了他们向往己久的婚姻殿堂。矿区上下都传遍柳林用“两盒饼干”换了个当教师的俊巧媳妇的美丽故事，也就是那个夏天，桂花自己申请由县中心小学调到柳树湾乡村小学任教。她的到来，村里有了扫肓班，文肓半文盲的人数一下子就减去不少，桂花还挨家挨户地翻山越岭，不厌其烦地做家长的思想工作，让村里的女孩子都读书识字，一晃就这样走过了三十个春秋冬夏。
　　 柳林退休了，在家也闲不住，地里的农活忙完，冬季就是赋闲在家。儿子到了结婚年龄，现在彩礼又高，房、车，他家一样都没有。柳林想起这些心都快要碎了。儿子说：“不用你操心，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和妈妈一样贤惠、漂亮的儿媳妇回来。”
　　 柳林也不知自己醉了几天，清醒时已经在自家的热坑上，看到侯老五夫妻俩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还送来了半扇猪肉，菜、茶叶、酒，这个侯老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不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吗？
　　 小亮和小兰手挽着手站在柳林面前，这更是让柳林难猜谜底。“爸，我和小兰已经大学毕业，决定回乡创业。咱们家承包的后山，我决定办石料场；小兰学的畜牧专业，在河滩那片空地上办养殖场。我们己经和乡上签了合同，乡上己经给我们解决了资金。我俩就不信了，穷还能把根扎在柳树湾？只要我俩有妈妈一样的坚强意志，带着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干，我相信好日子离我们就不太远了！同时我和小兰也领了结婚证，她家不收彩礼。我俩也要在柳家湾干出他个天翻地覆来！再过两天，乡长、书记给我们亲自主持婚礼，同时也为石料场，养殖场剪彩。爸，你也精神点。”
　　 “柳林啊！柳林，你就这点出息吗？喝点酒就拿不往自己，还不如两个孩子。你把我侯老五骂了个够！喝醉了像个死猪一样，背都背不动。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这么好的亲家，我侯老五能让给别人吗？”
　　 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醒来，柳树湾就被喜悦的空气笼罩着。
　　 金色阳光里，鞭炮响，唢呐鸣，大红喜字贴两旁，锣鼓喧天，鼓乐齐呜，小亮、小兰在柳树湾喜气洋洋地举办婚礼，张灯结彩，盛宴难再，柳林笑了，侯老五笑了，所有的父老乡亲都笑了，柳树湾也笑了。
　　 无论时光怎样远去，岁月怎样流逝，可这柳树湾里的笑声永远不会消失。
　　 风起月落，耳边还是柳树湾里的笑声。
　　 柳树湾里的笑声爽朗，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