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欢迎春花的味道，那淡淡的清香，轻轻一闻，心里就暖暖的。
　　 迎春花开的时候，天还有些冷，挂在房檐下的瓦片上的冰溜子依然没有融化。要是走在户外，浑身上下打着哆嗦是常有的事。或许是漫长的冬季太过枯燥了，只要迎春花一开，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门，恨不得马上就闻到那久违的花香。普普通通的迎春花，只要一开，好像充满了强大的魔力似的，将我的心牢牢吸引着，一时间，我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感觉不到寒冷了，满脑子都是记忆中那淡淡的清香。
　　 在我的家乡，只有一个地方有迎春花——公坟。平日里，那里人迹罕至、冷冷清清的，但要是到了迎春花盛开的季节，就完全不一样了。路途，我不断奔跑着，恨不得后背上立刻长出一双翅膀直接飞过去。我跑得很急，耳旁不断传来呼呼呼的风声以及我的喘气声，纵使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也没有停下来歇一歇，而是一直朝前跑。离公坟越来越近了，离得远远的，我看到了一片片的金黄，空气中有熟悉的味道，我使劲闻了闻，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顿时浸入肺腑，顺着所有的脉络扩散开来，浑身上下爽快极了，刚才还觉得有点累，就在那个瞬间，就没了那样的感觉。隐隐约约间，我看到一道道熟悉的影子穿梭在金黄的迎春花丛，耳旁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声。我加快了脚步，恍若真的飞了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我就到达目的地了。目之所及，除了忙着采迎春花的小伙伴，就是一片片的金黄，以及一棵棵光秃秃的树，还有平日里我根本不敢多看一眼的坟堆。说来也挺奇怪的，平日里路过公坟，我很紧张，但在那个时候，我却没有一点点紧张的感觉，心里反而是极其轻松的。
　　 我来到祖父祖母的坟前，先默默地向他们诉说着我的近况，然后回忆属于我们的温暖时光，等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了，才去采迎春花。我站在祖父祖母的坟堆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朵朵金黄的迎春花，鼻尖处的香甜越来越浓，惹得我既难过又激动。我快步上前，轻轻折了一支迎春花，仔细观察了几分钟。我发现那几朵金黄色的花，好像不是普普通通的花，而是一只只随时要飞的蝴蝶。恍恍惚惚间，我觉得那几朵花陆陆续续地变成了金黄色的蝴蝶，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着。紧接着，公坟里就变得非常热闹了。每座坟堆的上空都是金黄色的蝴蝶，远远望去，别提有多么的壮观了。我久久地沉醉在那样的景象里，连小伙伴们陆陆续续地从我的身旁离开，也没有察觉到。可我乐意沉醉，只有沉醉了，我才能忘记失去祖母的悲痛。祖母皈依仙界已有多载，可我不愿意接受那样的事实，总认为她老人家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很固执，固执到了无法理喻的程度。可我愿意那样。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一直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隐隐约约间，我感觉到有人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孩子，又来看你婆了。”我的思绪顿时回到了眼前。我揉了揉眼睛，发现五婆正扛着锄头站在我的跟前，微微笑着，被她看穿了心事，我马上低下了头，不敢看她一眼。她叹了口气，安慰着我，说：“只要到了迎春花开的季节，你准会来这里。你的孝心，你婆能看到。但要是你一直这么伤心的话，你婆怎能在天堂里安心呢？听五婆一句话，放下吧。要不然的话，不仅仅是你难过，我们看见了，心里也不舒服啊。好我的娃哩，好好想想五婆刚刚说的话。”说罢，她就转身走了。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回想着她刚刚说的话，我陷入了沉思。
　　 是啊，好几年过去了，可我依然沉浸在失去祖母的悲痛中不能自拔，我如此折磨自己，要是她看见了，肯定会非常难过的。祖母仙逝后，只要到了迎春花盛开的时候，我准会来到公坟里，而那个时候，我的身旁还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五婆。正是她和我的亲人不厌其烦地来劝慰我，我才及时顿悟了，从心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二
　　 人常说：“人无完人。”可我觉得那句话用在五婆身上不合适。在我心目中，她是个很完美的人，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的缺点。她那一代人，女性通常是不识字的，可她却读完了高中，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家庭变故的话，可能还会读大学的。还有一点，特别不一般。她和妯娌们的关系是和睦的，瞧着和亲姐妹一样。这是很难得的。要知道，在过去，一大家子人往往住在一个屋檐下，试想想那有多少矛盾在其中，可她却将所有的难题一一化解，所有人都是心服口服的。在长辈们的眼中，她是个既孝顺又得人爱的媳妇。在晚辈们的眼中，她是个时时刻刻为他们的学业、他们的将来操着心的长辈。在同辈们的眼中，她是个可以交心的很难得的知己。所以，她是完美的，而五爷是有福的。她把家里所有的大事小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相应的，他就很轻松了。大家都说他有福，可他却不那么认为，只是觉得自己稍微幸运了一点点。几十年来，他们的相处也是和睦的，甭管遇到啥事是从来没有红过脸的，他们就理所应当地成了村里的模范夫妻。
　　 但老天爷却很残忍，五婆的晚年过得特别痛苦。迄今为止，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患得是什么病。我只记得连续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进一次医院。她出院了，大家约好去看望她。我也去了。我不断在脑海里想象着她康复时的样子，还天真地以为她肯定和之前是一模一样的，依然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可我走进她的卧室时，顿时惊呆了。只见她穿着棉衣坐在热炕上，下半身盖着厚厚的被子，头上戴着厚厚的棉帽子，满面苍白，微微喘着气，说话时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连靠着枕头躺在床头，也显得有些吃力。但她依然微微笑着和我们说话。我看见有人转过身悄悄擦着泪水。我也知道她的心里肯定很难过，但为了不让大家担心，才一直坚持着。我找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话语，只是竖起耳朵含着热泪仔细倾听着她对我们的嘱咐。她一直记挂着我们这些正在读书的后辈的学业，即便在那个时候也没有忘记，而是不断地鼓励着我们。我不记得自己后来究竟是如何走回家的，只知道那个夜里，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很久。
　　 我们都希望五婆能战胜病魔。她也很坚强，记得有几次，我在上学、放学的途中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差别了，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的。可她却在不久之后的某个寒冬的夜里一觉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由于即将参加高考的缘故，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也没有机会见到她的遗容。在她去世之前的前几天，我骑着自行车放学归来，在村口见到她的那一幕，就历史性地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和她之间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遇见。我不敢忘记那次的相遇，只要想念她时，就会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
　　 五婆的离去，最伤心、最难过的，莫过于她的亲人。可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无法更改。她走了，再也不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可我们不能沉浸在悲痛中，而是要化悲痛为力量，将她留给我们的精神以及她生前对我们的殷切嘱咐牢牢地记在心上，时时刻刻回味着。
　　 我很想念五婆。我想所有人都会想的。很显然，五爷也不例外。
　　
　　 三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春天就到了。暖暖的春风轻轻一吹，在春雨的滋润下，大地万物就陆陆续续地苏醒了。和往年一样，我再次来到了公坟里。迎春花也再次盛开了。只是我的身旁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我站在祖父祖母的坟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们说：“爷、婆，五婆去找你们了，你们看到了吗？”我渴望听到他们的答复，可耳旁静悄悄的，只有微风轻轻吹拂大地的声音以及迎春花随风摇曳着的响声。过了一会儿，我想着去五婆的坟头看看，然而就在我转身前去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五爷的身影急匆匆地闪现在我的视线里。我连忙悄悄紧跟着。他走得很急，好像遇到了大事似的，一直是急匆匆的样子，我不知道他着急忙慌地去干什么，但为了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便紧跟在后面。他没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他似乎也没空朝着身后看一眼，只是自顾自地火急火燎地朝前走。
　　 五爷是去看望五婆的。他走到她的坟前，就蹲了下来，将不知在何时采来的一束迎春花插在她的坟头，不断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对她的思念。我记得父亲对我说过，在五婆的葬礼上，他像个孩子似的，当着众多晚辈的面，在她的灵前嚎啕大哭。起初，我还不信，直到看到那一幕时，我才完全信了。是的，他们之间的情感是很深、很深的，他们相敬如宾，一起过了几十载。可她却残忍地抛下他去了仙界，他怎能不伤心、不难过呢？我站在一座墓碑后面，离得远远的，注视着他的背影。我能想象到他在那一刻有多么的悲伤，但却无法安慰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向上苍祈祷着，期盼着他能早点化解心间的悲痛。
　　 不得不说，五爷和五婆之间的感情，远远胜过了普通夫妻之间的情感。她去世后，直到过了三周年，他依然没有走出心间的阴影。很多人都看见，他经常一个人跑到她的坟前，在那里待很长时间。有时候，天黑了，他还没有回来。叔父、婶娘在五婆的坟前找见他的时候，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对他说，要去也行，一定要记得早点回来，免得让他们担心。他在那个时候，真的跟个孩子似的，需要有人来安慰，可又有谁能来安慰他那颗孤单的心灵呢？我们似乎，都是没有那个能力的。后来，我不断在想，要是当初我们能主动去劝慰五爷，可能他会早早化解心间的悲痛。可我转念再次想了想，五爷和五婆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们之间的深厚感情，他们经历的风风雨雨，他们的一路走来，还有关于他们的种种，我们怎能体会得到呢？我们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让他感受到亲人带来的温暖，仅此而已。至于他心间的创伤，就需要时间来治愈了。我们相信，他会走出心间的阴影的。
　　 在大家的一致劝说下，五爷再次重操旧业。他曾经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五婆去世后，他没有心情去行医，便搁置了许久。经过我们的多次劝说，他背着红十字绿色药箱再次穿梭在村庄里，我们见了，都替他感到高兴。他天天忙着行医，心间的悲伤倒是慢慢淡了，他的脸上再次洋溢着许久没见的笑，只是在夜里是很孤独的，对五婆的思念就一天天地浓了。有人对他说，趁着还能动弹，再找个伴，别让晚年过得太孤独。这个主意，叔父、婶娘也赞同，但他却不答应，依然在白天忙着行医，在夜里坐在床头想念着和五婆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每年的清明节，五爷都会和后辈们一起去上坟。他一直低着头，眼角隐隐闪着亮闪闪的泪花。我们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谁也不会说出来。别说是他，我们中间的每一个，站在亲人的坟前，回想起曾经和亲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肯定是会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的。
　　
　　 四
　　 不知为何，五婆的坟头上一直不长迎春花。叔父连续移植了好几次，想了很多办法，可结果还是一样的。没人能说出那是为什么。
　　 但每年到了迎春花盛开的季节，五婆的坟头也是一片片的金黄。一束束金灿灿的迎春花仿佛从天而降似的，一夜之间，她的坟上就被插得密密麻麻的。大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些迎春花，代表着十多年来五爷对五婆的思念。那些迎春花，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插在她的坟头的，在村里，没人刻意留意，只是打心眼里佩服他。可对我们这些后辈而言，只要看见她的坟上插着迎春花，我们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一方面是她的仙逝，更重要的还是五爷对她多年以来的思念。但我们却毫无法子，唯有虔诚地向老天爷祈祷，让众神保佑他能安度晚年。
　　 时间如白驹过隙，过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五婆去世也有好些个年头了，五爷也慢慢老了，真正步入了暮年，他的身体再也不如从前了，好在还算硬朗，没啥大毛病。不管什么时候见了他，我见他都是满面的笑容，看样子，近些年来，他的小日子过得是挺舒坦的。这是他的福气，当然了也有后辈们的功劳。我想，五婆在天堂也时时刻刻挂念着他。他们对对方的思念，从来没有停止，只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浓。还有，一年到头，特别是清明节和迎春花刚刚盛开的那几日，他还会拄着拐杖去公坟里，继续忙活着已经坚持了有些年头的事。忙活完那些，他就坐在五婆的坟头，回想着曾经的往事，抬头遥望着远方。他在想什么呢？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想五婆。
　　 五爷永远忘不了五婆。迎春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他也忙碌了一年又一年。暖风吹拂着大地，迎春花陆陆续续地盛开了，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随着微风渐渐扩散开来，不断滋润着我们的心田。我想，身在天堂的五婆看见他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采迎春花的时候，心里也是非常感动的。她肯定也能闻到那一缕缕淡淡的清香，还能品尝到一丝丝甜甜的味道，那是久违的期盼已久的甜蜜，在人世间是极其难得的。
　　 迎春花那淡淡的清香已经伴随着我们度过了很多年，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很多无法言喻的甜蜜和感动。我知道，那些甜蜜和感动是永远不会变淡的，就比如五爷和五婆的故事。那不过都是些家长里短琐碎事，但要是细细回味了，便能体会到那些平淡故事也是动人心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