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桃之夭夭(小说)
一
大唐天宝十四载春,幽州范阳郡西北的云峰山下云峰禅寺后院。
唰啦,唰啦,唰啦。
扫帚轻轻扫过青石铺就的地面,本就一尘不染的地上变得越发干净了。一阵山风吹过,桃花纷纷落下,让刚刚扫过的地面犹如铺了一层粉雪。
觉善禅师收起扫帚,撩起僧衣跪在地上,将桃花瓣一片片捡起来放在僧衣前襟里。
“大和尚你好笨,不用扫帚扫却用手去捡,你好蠢呦。”
清脆中略带童稚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不仅悦耳动听而且还能打破人们内心的宁静。声音是从老桃树的横枝上传来的,横枝上的桃花开得像是一片云霞,一个身穿鹅黄衣裙,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女孩,正趴在横枝上笑嘻嘻地看着觉善。
这女孩的容貌比她的声音更加动人,只有钟灵毓秀和勾魂夺魄这样的词语才堪堪与之相配。她美得不似凡人,一双清澈无比的明眸中带着逼人的灵气。
觉善听见了女孩的调侃,但却如同没听到一样,甚至连捡桃花瓣的节奏都没有丝毫变化。女孩被觉善禅师的无视惹恼了,她鼓起双腮狠狠吹了一口气,只见落英缤纷层层叠叠,桃花似雪连绵不绝,不仅把地面盖住,也在觉善禅师的头上身上落了不少。
“哈哈,花和尚。又笨又蠢的大和尚变成了花和尚。”
女孩拍着小手笑个不停。
“你莫要闹了。从今天开始,这个院子归陆家大郎君了,他要在此读书。入秋之后,便要去长安国子监就学。你只需忍耐几个月,之后便可像从前一样随意进出这里。”
“不好。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不调皮,这个院子我可以随便进出随便玩耍。难道大和尚说了不算么?”
觉善站起身松开衣襟,桃花瓣纷纷落在地上。觉善双掌合十说道:“万般皆因果,世事不由人。罪过,罪过。”
“大和尚怎么了?你若为难,我依你就是了。”
“老衲尽力了。”
说完之后,觉善禅师转身离去。
“喂,大和尚,你还没把地扫干净呢。大和尚!咦,大和尚今天怎么了?”
女孩趴在树上鼓起双腮似乎想把地上的桃花瓣吹走,但是当她看见满地落英如粉雪的美景时,顿时被吸引住了。
“好美呀。大和尚应该也是怕坏了这美景才不扫的吧?好呀,我就在这静静地赏景。”
晴空丽日,春风拂面,花香阵阵,女孩伏在横枝上随着树枝轻轻摇摆。没用多久,那双美丽的星眸慢慢地合上了。
“大郎,这就是咱们要住的院子。哇!大郎快看,树上有人!”
“嘘。”
陆崇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上,方才还在大呼小叫的陆福立刻没了动静。陆崇蹑手蹑脚来到墙下,抬头看着趴在花枝上的女孩。
“她是谁?怎么可以这样美呢。树枝在晃,她会不会摔下来?我就在这树下等着吧,万一她摔下来,我可以接住她。”
“大郎?”
“嘘。”
陆福蹑手蹑脚地走了,他要去打扫禅房收拾行李,桃花树下只剩陆崇仰头看着那女孩。
摇曳的清风让花枝上下起伏,可花枝上的女孩却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陆崇痴了,他被眼前的人比花娇所陶醉。陆崇丝毫没注意到,那花枝在缓缓下沉,竟似一朵由桃花组成的云霞,托着女孩飘落下来。缓缓地,女孩那张绝美的脸就停在陆崇眼前。
陆崇的手慢慢抬起,犹豫却又坚定地靠近,终于轻轻抚在女孩的面颊上。女孩的双眼睁开了,清亮的眼眸恰好和陆崇的眼波相接。
风轻柔地吹起两人的发丝,也将片片花瓣撒在两人身上。女孩的明眸里出现了一位翩翩公子的身影,陆崇的心里再也抹不掉那令人心醉的容颜。艳阳天里桃花树下,公子如玉美人如画的景象,谁见了都不忍心去打扰。
“哥哥,你的手。”
陆崇慌忙收手,随后红着脸低头拱手施礼。
“在下陆崇,一时唐突,还望姑娘海涵。”
“我叫灵儿,我要下来,哥哥帮我一下。”
陆崇抬头看着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女孩坐起身来张开双臂。
“哥哥,抱我下来。”
二
禅房内陆崇伏案练字,灵儿双手支着下巴坐在陆崇对面痴痴地看着他。灵儿清澈的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些花痴,这让陆崇不能再安心练字。
陆崇放下蘸了墨汁的笔,提起另一支紫毫小楷在笔洗中蘸了蘸,随后笔锋轻点桌案上的朱砂印泥。陆崇举着蘸了朱砂的笔看着灵儿,灵儿的眼神依旧清澈,姿势也未曾变过,这让陆崇忍不住将笔轻轻点在灵儿的额上。
“哥哥画了什么?”
“一朵桃花。”
“美吗?”
“美。”
“为何要画桃花?”
“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灵儿可懂?”
“灵儿不懂。但哥哥说的,必是好的。”
陆福很识趣,出门准备膳食去了。
“他叫陆福,和我一起长大的,我和他名为主仆,实则比兄弟还亲。他做的膳食很好,你要不要尝尝?”
“好呀。”
“灵儿,你家住哪里?”
“寺后山里。”
“那么,明天你还来吧。”
“好呀。”
不管陆崇说什么,灵儿总会回他一句好呀。陆崇的语气越来越温柔,眼神越来越明亮。
午后,陆崇牵着灵儿的手走出寺院后门,门外有一条小径蜿蜒伸向大山深处。陆崇牵着灵儿的手走上小径,他是想送灵儿回家的,不料灵儿却拽住了他。
“哥哥,阿姐不喜欢陌生人,我自己回去便好。”
陆崇心中虽然不舍,但却不愿让灵儿为难。他摸着灵儿头上的双丫髻说道:“也不知你家有多远,也不知路好不好走。早些回去吧,免得你家阿姐担心。一路小心,莫要贪玩。”
“好呀。”
灵儿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地走了,看着她的样子,陆崇心中越发不舍。他站在路上看了许久,直到灵儿的影子消失在小径深处时才怅然转身,不料却见到了觉善禅师。
“陆崇见过禅师,禅师可知灵儿家世?”
“陆郎君乃栋梁之才,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将来高居庙堂之上,位及人臣。山野之女配不上你,郎君还是别问了。本寺建在山中,公子晚间莫要出寺。”
说完之后,觉善转身便走,陆崇话到嘴边却没机会问了。
云峰山巅云崖洞旁有座茅庐,一位青衣女子在茅庐前老松之下的青石上闭目盘膝打坐。此女的姿容可与灵儿媲美,只是多了庄重少了活泼。
衣带飘舞的声音很轻但却逃不过青衣女子的耳朵,青衣女子睁开了双眼。
“阿姐,我回来了。”
灵儿带着一身花香和银铃般的笑声一头扑进青衣女子怀里,青衣女子抱住灵儿,她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但当她捧起灵儿的脸时,青衣女子的笑容不见了。
“额上桃花,何人所绘?”
“寺里来了个哥哥,不是和尚是有头发的,我见了他就觉得亲。”
看着灵儿兴高采烈又带着羞涩的样子,青衣女子欲言又止。当灵儿把遇见陆崇的经过说完之后,青衣女子对灵儿说:“不要打扰人家,免得误人前程。时辰到了,去洞中沐浴打坐吧。”
“哦。”
灵儿答应一声跑进了云崖洞内,青衣女子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她猛地站起身来似有所动,但在回头看了一眼云崖洞之后,又重新闭目盘膝打坐起来。
当暮鼓敲响之后,云峰禅寺内的灯火逐渐熄灭,夜幕下的古寺与山林融为一体,沉入寂静和黑暗之中。禅寺后院,陆崇暂居的禅房还有灯光,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虽然一灯如豆,但却异常醒目。
一阵急风吹过,青衣女子从老树后转出来直奔寺院后门而去。当她刚要踏上后门的台阶时,却突然后退了十几步。
“大和尚,你当真要拦我!”
“你修行已近大成,切不可因一时冲动半途而废。”
“不用你管,让开!”
“明知天意不可违,为何还要徒增罪孽,回去吧。”
“我不想灵儿和我一样!”
“灵儿本就和你不同,回吧。”
“此事我非管不可!”
“禅寺乃清净之所,绝不准肆意妄为。再者,灵儿聪慧无比,你若害了陆崇,她立刻就会怀疑到你身上。若如此,岂不适得其反?”
青衣女子低头沉思片刻之后问道:“大和尚,陆崇离开范阳之后我若动手,你可要管?”
“不管。”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
青衣女子一闪不见,觉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寺院。
第二天清晨,当陆崇背着弯弓提着长刀走出后门时,他一眼就看到小径上那一点鹅黄。陆崇心中一阵惊喜,他快步迎了上去。
“灵儿。”
“哥哥。”
从此以后,灵儿每天都来见陆崇。陆崇练习骑射武艺的时候,灵儿在一边喝彩助威。陆崇读书写字的时候,灵儿为他端茶研墨。灵儿还从陆福那里学会了料理膳食,她做的糕饼很甜很香,陆崇总也吃不够。
闲暇时,陆崇会牵着灵儿的手在寺后清水溪边散步。他总会采来野花编成花环戴在灵儿头上。每次陆崇和灵儿出寺院的时候,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总会有一个青色的影子时隐时现,而陆崇和灵儿也总会在不同的地点遇到觉善禅师。
就这样过了春又送走了夏,当秋风给山林染上颜色的时候,陆崇要走了。陆崇要去长安,那是大唐的中心,也是全天下的人向往的地方。
陆崇离开云峰禅寺的时候,只有觉善禅师出门相送。
“禅师请回,陆崇告辞了。”
“郎君此去,一路珍重。”
“在下有封信,烦请禅师转交灵儿。”
“郎君还是自己给她吧。”
“禅师?”
“去吧。”
当陆崇出禅寺来到清水河边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路旁竹林下那一点鹅黄。
“灵儿!”
陆崇翻身下马飞奔过去,当灵儿就在眼前的时候,陆崇情不自禁地一把将灵儿搂进怀里。灵儿牵着马送陆崇过了清水河,临别之际,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佩挂在了灵儿胸前。
“灵儿,等我。”
“哥哥,灵儿等你。”
陆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三
范阳城西门外十里长亭,安禄山次子,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安庆绪拦住了陆崇。
“贤弟,此去长安山高水远,一路上多有艰辛,不如愚兄派几个人护送你吧。”
“不劳使君费心,在下走的是阳关大道,即便坎坷艰辛,前方也是一片光明。多谢相送,陆崇告辞。”
陆崇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安庆绪却一把拽住了马缰。
“贤弟,如今奸佞当朝,且与家父不和。贤弟到了长安会见到听到很多于家父不利之事。贤弟乃是范阳望族之后,国之栋梁,还望贤弟能分清善恶忠奸。”
“谁善谁恶,谁忠谁奸,圣贤早有定论。岂不闻公道自在人心?使君无需赘言。请问使君,还有何赐教?”
安庆绪笑着松开马缰退到路边拱手施礼道:“贤弟保重。”
陆崇还礼道:“后会有期。”
陆崇走远了,安庆绪对身边的人说:“别让他活着到长安。”
离开范阳之后,陆福换上陆崇的衣衫依旧顺着大路向前走,陆崇则乔装改扮之后拐上了小路。走小路比走大路远了一倍不止,而且小路多在崇山峻岭之中,人迹罕至之处,道路异常难行不说,还经常有猛兽出没。但为了避开安庆绪,陆崇也只得铤而走险了。
安庆绪既是安禄山的儿子也是安禄山手下第一大将,自然不是那么好蒙骗的,所以陆崇必须抓紧时间赶路,尽快逃出安家父子的势力范围。陆崇在小路上策马疾驰,从晌午一直跑到太阳偏西时才停下休息。
路旁一棵老松树上,茂密的枝叶悄然分开露出青衣女子,她盯着远处正在点火烧水的陆崇。当陆崇背对青衣女子的时候,一支黑色的小剑浮在青衣女子面前。青衣女子用手一指陆崇,那小剑唰的一声直奔陆崇后心射去。
当的一声脆响,小剑和一道白光相撞化作点点星光消失不见。陆崇猛然转身,拔剑四顾,却没发现四周有任何异常。陆崇还剑入鞘,飞身上马离去。老松树上的枝叶再次分开,露出了青衣女子和一个黑衣蒙面人。
“阿姐,你为何要害哥哥?”
“阿姐是为你好。”
“杀了他就是为我好吗?”
“既然你问,我便告诉你吧。他是你命中的劫数,躲不过避不开解不了,所以我只能杀了他保住你。”
“阿姐从没骗过我,阿姐的话我信。如果哥哥是我命中的劫数,那我就认了这个劫数,是好是歹我自己担着,不需阿姐插手。”
“灵儿,阿姐是为你好。”
“灵儿知道阿姐疼我,求求阿姐再疼灵儿一次,不要害哥哥。”
青衣女子犹豫片刻之后点了点头,灵儿抱了抱青衣女子之后飘然而去。青衣女子喃喃说道:“傻妹妹,他是你的劫数,你也是他的劫数。你以为我不动手,他就能寿终正寝吗?唉。”
暮色苍茫的山路上,浑身是血的陆崇手举长刀背靠崖壁,他面前是五个黑衣蒙面各举刀枪的武士。武士身后的山道上躺着十几个同样黑衣蒙面的武士,还有陆崇那匹浑身插满利箭的马。
“陆郎君,我家使君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告诉安庆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杀!”
五个黑衣武士怒吼一声一起杀向陆崇,陆崇双目圆睁双手将长刀举过头顶,他心中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在这生死关头,灵儿的脸浮现在陆崇眼前,这让他心中却升起一阵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