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到田里撒肥料，做好的田埂又被邱二家占过了一墒沟。我和邱二婆娘刚理论两句，她拿锄头要朝我头上砸。”李百顺卖完驴肉刚进门，婆娘杨小花就向他诉说情况。见李百顺未吭声，杨小花气更不打一处来。
　　 “就没见过你这个窝囊废。春天的时候，就被她家占了一墒沟。告诉你，你屁也没放一个。搬这里一年了，好像你变了一个人。原来那熊劲头哪去了？难不成吃了人家‘瘾药’。这该死的陈二先生，怪不得房子不卖给他亲戚，宁愿少点钱卖给你。”
　　 杨小花不停地絮叨，没有拿起碗筷吃饭的意思。李百顺一揭锅，冰锅冷灶。他“咣当”一下将锅盖摔在了地上，锅盖在地上滚了一圈，又滚回来盖在了李百顺脚上。李百顺一抬腿，锅盖飞上了墙，“叭”地碎成几块木板散落在地。
　　 “你在外头没本事，‘窝里横’倒拿手呢。估计你魂被那妖精摄去了，要摔连我一起摔死，你们仨一块过。”杨小花一边哭一边骂。农村里常常有这样的婆娘，一遇到邻里争斗，见男人没个态度，第一选项，就是疑心男人的心被对方家狐狸精给迷住了。
　　 “骂谁呢？骂谁呢？你妈的！有种说清楚！”
　　 听见外面嚷嚷，李百顺一抬头，见隔壁邻居邱二家两口子，黑着脸，横眉竖眼立在自家门前场院上。
　　 照理说，陈家俩口子在屋内吵闹，又未指名道姓提到谁，就是你邱二怀疑指桑骂槐骂了你，一般也只当未听见。可这邱二两口子，平日里在村里就不一般惯了，也不照常理惯了。再加上李百顺又是外来户，现在是一家不隔的近邻，得先把他家治服了，省得以后日常啰唣。所以，没事惹事，找上门了。
　　 “哞__哞__”偏偏此时，拴在场边树上待宰的小毛驴，也不知死到临头，只知胃里没料，饿得“哞哞”直叫。一边叫，一边还打几个带拐弯的回声。并不停地在刨着蹄子。人哭声、驴叫声、刨蹄声、邱家两口子的责难声，李百顺听了，声声入耳。此刻，如同热油锅里滴上了水，一下爆发炸开了。他随手操起了头号剁骨砍刀，一下子冲了出去。杨小花泪眼朦胧间见此情景，吓得“啊”地惊叫一声，一把拉住李百顺衣角，衣角被扯得紧绷绷的。李百顺随手一甩，衣角“呲”地一声分开。杨小花抓着一团衣角布跌倒在地。邱二俩口子也惊得目瞪口呆，愣在当地。只见李百顺冲到树下，臂一挥，手一扬，刀光一闪，“噗！”驴头立刻和驴身子分了家，挂在树上直打转，驴脖子一扭，“噗嗤”一声，就像驴腔里拧开了高压水龙头。喷得李百顺和邱二两口子浑身上下像血人一样。
　　 这时，杨小花已冲出来，死死抱住李百顺双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杀先杀我！要杀先杀我！救命啊！救命啊！”她以为丈夫要杀人，所以吓掉了魂。邻里家边，动嘴动手哪能动刀的？这是底线。
　　 其实，李百顺有分寸。杀人要偿命，杀驴卖肉，顺带出口恶气。
　　 邱二两口子见状，吓得灰溜溜地朝后挪。邱二婆娘一边挪，一边抹着脸上的血水，嘴里不停地唸叨着：“没见过！真没见过！疯了！真疯了！”
　　 此时早惊动了前邻后舍，也有人报告了村干部。人聚拢在一起，众人纷纷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人暗暗拉了杨小花衣角，悄悄到房里说：“当时分田时有契约，各家田边有石灰桩，叫村干部去田里刨桩。”
　　 杨小花此时才愰然大悟。抹了把婆娑的泪眼：“怪不得陈二先生在房屋交割时，拿着这纸头，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你们保存好，将来肯定有作用。切记，切记。’我当时还嫌他一口娘娘腔，酸文假醋，咬文嚼字，故作神经呢。”
　　 此时村干部，邱二两口子，李百顺家，还有村组里知道消息的村民，但凡能走动的人，差不多都一起集中到他们有争议的田里。会计翻开账本，组长手里拿着锹。主任叫了两次，组长只是笑，未动作。主任拿过锹，一连刨了几处，最后，索性顺着田头挖起了“龙沟”。终于，在离现在墒沟近一丈的地方，挖到了雪白的石灰坑记号。到了田那头，一对比，一下也挖到了石灰坑。书记叫人拿着皮尺，按账上记载，对两家都核实了一遍，和帐上记载的一点也不差。至此，真相大白。整个人群，嘈嘈切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这些又都是背着邱二两口子。也听人在小声议论原房主陈二先生家：“真佩服陈二先生这两口子的肚量。”
　　 “什么肚量？人家那是没法子罢了。”
　　 “人怂被人欺，马怂被人骑。”
　　 这时，李百顺说：“一回吃酒岂能二回红脸，今天大家都在场，把田界重新定下来。”因驴血干在脸上，他僵硬的脸皮，随着嘴的动作，像水面刚结成麻花冻的冰，被波浪一涌，僵硬的脸皮被堆涌起来，很滑稽。
　　 大伙都点头，认为说的对。早有人悄悄递上长绳子，两头一拉直，李百顺两口子，一个在南边，一个从北边，顺着线绳拉好了沟。
　　 至此，一条新的墒沟，不，分田时的原墒沟，像楚河汉界，将邱家和现在的李家重新分开。
　　
　　 二
　　 陈二先生。本名陈必强。他前头几个都是姐姐，父母给他起名必强，望养儿强似父，一代更比一代强。其实他一点也不强。他排名第八，在七个姐姐女孩堆里长大，从小就养成柔弱性格。姐弟八个，就供他一人念书。还算不负众望，初中毕业后，在大队做了个小学教师。
　　 那个年代，教书先生最没人看得起。“家有三升粮，不教活牲王”。农村里社员做工，一闲下来，打嘴磕牙，调侃教书先生，那是老生常谈的主话题。再加上他从小奶水不足，人也长得单薄了点，性格又是温文尔雅。乡邻里党的印象里，他是男人，但少男人气概；算女人，但他又确实是个男人。久而久之，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喊陈先生，却在先生前加了个二字，叫陈二先生。
　　 虽说陈二先生少些男人的阳刚气，但肚里文水气倒是足足的。
　　 陈家和邱家也不知从何年代起就是房挨房的邻居了。邱家世传屠户，那个年代，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杀猪宰羊顺带冬天里剥狗的事，都找邱二。邱家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陈家世代务农，老实巴交。再说，那时农村里凭劳力挣工分，一门女将终不是男丁众多的人家对手，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倒是天公地道的。
　　 看儿子那身子骨，再在农田里刨食必穷无疑。陈老爹发誓，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
　　 陈必强从小学念到完小，念了完小上初中。邱家儿子念完小学，即在家做帮手了。也可能遗传基因，也可能老子杀猪宰羊带回的猪羊杂下水吃多了，总之邱二长得人高马大。
　　 邱二父母常不避陈家人面，得意地说：“一样的年纪，一个天天进钱，一个日日出钞，一正一反，差距大哩。”
　　 差距么，是大哩。陈必强初中毕业后，本想继续念高中，可暑假后大队缺个民办教师，挑来拣去，让陈必强顶上了。邱家去闹过一阵子。说：“我家邱二，杀猪一刀清，也是祖传学有专长。”
　　 干部说：“我们招的是教识字念书的，不是食品站招小刀手。”被闹得没办法，公社“文教办”还组织陈必强和邱二两个人文化考试，结果就不用说了。
　　 本来两家就不对付，现在更结了梁子。原来邱家杀猪什么的，污水倒下水道，因邱家地势高，现在直接倒场院上。水往低处流，这样，陈家不杀猪，可环境却和杀猪的邱家一样了。特别这夏天，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唉。
　　 陈家田和邱家田毗邻，每茬庄稼收完，田都被邱家占半墒沟，陈家婆姨告诉男人，男人说：“合好邻，赛金银，她沾点便宜，发不了大财。圣人曰，和为贵。”
　　 婆姨说：“怪不得人家叫陈二先生，树叶落下都怕砸破头。”
　　 有时被说急了，陈二先生自嘲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句话未说完，自己倒先笑了。因说这句话时，他忽然想到书上说的一句歇后语：汤锅鸭子——就剩嘴硬。
　　 陈二先生虽说二，可教育子女一点都不二。一儿一女小时候，为学习上的事，没少挨“吃小灶”。有时打过了，对孩子说：“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有时打重了，又很伤心，有时揉着儿子头，或有时摸着女儿耳朵，伤感地说：“孩子，将来你们会理解爸爸的。”说这话时，眼泪差点要落下。
　　 两个孩子也争气，先后双双考上名牌大学。说也巧，因家庭条件原因，那时，念师范不收费。儿子报考的南师大，天道酬勤，一考如愿。未过二年，女儿考上了北师大。这在本乡本县，一家二年内出了一南一北两个师范大学生，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更奇特的是，这年，陈二先生年过不惑，紧跟在女儿后面，他考上了北师大研究生。
　　 有了梧桐树，凤凰自然飞来。未过一年，陈二先生调到乡里中学。
　　 人说陈二先生是“能做蚊子能咬人，能做先生能拽文。”临调乡里中学前，陈二先生提出：“给家属安排个临时工，食堂打杂也行。”学校求贤若渴，这点小事，毛毛雨。
　　
　　 三
　　
　　 从此，陈二先生终于实现了父亲临终遗愿：“一定要靠念书出头，离开黄土地，离开这生他养他几十年的衣胞地方。”当然，人至将死，其言也善。父亲当时只字并未提离开这强邻之舍。
　　 陈二先生家一走，这房子，还有责任田，倒是有不少人觊觎，盘算着。
　　 不排除可能还有人是这样想的，一家父子出了三个人才，这是个旺宅，是文曲星风水宝地，沾沾宝地的灵气，说不准住上，将来也能放出个响炮。你未听说么，莫言得了诺贝尔奖，一向冷清的旧老宅，一下子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人临走，特意包上一撮土带回。而且，有些人专门为此而来。久而久之，门前场院刨得克里洼塘。人就这样，跟风从众么。信不信由你，反正有人信。
　　 最先上门的，是陈二先生的一个不算远的亲戚。这天，他提着两只鸡，找到了学校。陈家二口子热情接待，饭后，话入正题。陈二先生说：“兄弟，你人憨实，我那是凶宅，你压不住。”
　　 他婆姨一听，立马火了。说：“你二两小酒灌下肚，放――说什么醉话？”本来他婆姨说放什么臭屁的，一看有亲戚在此，再说，今非昔比了。她到了这中学学校，文雅地了，也该入乡随俗，多少也沾点文气了。所以，放未放出，放出的后半截又放变味了。
　　 他亲戚说了八篓子好话，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临了，他亲戚连陈二先生回赠的两瓶好酒也未要，屁股一撅，头也不回，走了。
　　 陈二先生卖房，和别人不同。别的人家卖房，只要价格谈拢，就可以了。陈二先生却是先问家庭人员情况，社会背景，人脉关系。好像不是卖房，倒是考察提干政审，像入驻美国白宫人员了。
　　 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来，因不合陈二先生的条件，也黄了。
　　 再后来，李百顺提着二斤卤驴肉，找上门了。一通例行手续，陈二先生感觉有点意思。
　　 陈二先生说：“现在正搞撤乡并镇，听说马上我们村要和你们村合并，如一合并，你户口不用迀，田过户也好过，省你一大摞麻烦呢。”
　　 李百顺一听，乐成狗巅疯。逢人便说：“都说陈二先生这人酸文气重，你们那是看瞎了眼，人家大好人一个啊！”
　　 果然，未过三月，李百顺村和邱二村合并了。一个星期天，李百顺又提上二斤卤驴肉，外带二只薰蹄筋上门了。这次还带着婆娘张小花一同来了。
　　 陈二先生说：“细节都谈过了，价格嘛，再少二百元，看在你这薰蹄筋的份上。”
　　 “嘿嘿，哪有卖家自降价的。服了，马上吃割食酒时，好好敬你一杯。”
　　 李百顺两口子交了钱，揣着房契，地契，和陈二先生两口子，一同来到老宅。请了村和组里的干部，另带两个有名望的“知名社员”，满满一桌人，到村里“老乡邻小吃店”美美地大吃了一顿。饭后，请他们见证，将四邻边界，自留地，责任田，都给李百顺交待清楚。
　　 晚上，见婆姨还在唸叨亲戚买房事。陈二先生说：“我说那凶宅，是反话，这凶邻倒是真的。主要是他斗不过蛮不讲理的强邻邱二家。这多年来，还用我多说么？”
　　 婆姨说：“这我也懂。但无辜惹恼了一门亲，我们又未和他说明，他已编排得不轻了。”
　　 “那倒是小事，背后莫议人么。古话：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他最多骂一阵子。你如卖给他，他将来骂你一辈子呢。”
　　 “你是孔圣人打喷嚏——文气冲天。不过，倒也是。人家说，识字人多心眼。你呀，人怂心眼强，真是个大强人。”
　　 “呵呵呵”婆姨笑着一下子钻进了二先生怀里。
　　 据说，从那次李百顺挥刀斩驴头事件以后，邱家和李家，从此相安而邻。
　　 此话传到陈二先生耳里，二先生很开心，说了两句并不是很文气的话：“不打不成交。”
　　 还有一句是：“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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