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猪肉多少钱一斤？”有人问。
　　 “降了，15元。”卖猪肉的老人笑呵呵地答道。
　　 这位老人，大约六十来岁，两鬓斑白，头上已经谢顶，四周尚存，典型的“地中海”。但是他说话的声音洪亮，身体健壮，面色红润。
　　 早上来农贸市场买菜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喧嚣之声不绝于耳。这是我来藜民县城居住以来第一次买菜，以前都是老婆包办。这个农贸市场规模不是很大，不过门类齐全，有卖小菜的，有卖肉的，有卖鱼的……卖肉的有三四个摊位，就数这位地中海的生意最好。买肉的顾客一会儿就把他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
　　 “一斤一两，16块5，5毛算了。”地中海说话时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好的。谢谢你！”一位中年妇女微笑着说，随即拎着肉走开了……
　　 有人一走开，马上就有人挤进来，我站在旁边总是没有机会，只好静静地等着，稍显局促不安。我一个乡下的教书匠，虽不算什么大人物，但也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从小懂得礼让的道理。更何况那种见缝插针的行为实在有失斯文。
　　 人群像流动的小溪，流走多少，便补充多少。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渐渐松动了，我总算“挤”进去了。
　　 只见地中海用刀利落地切下一块前腿肉，装进白色的方便袋，用手掂一掂，喊道：“20块。下一个。”
　　 那人付了钱走了，也没问什么。我感到非常诧异，难道他不用秤吗？
　　 一连几个人都是这样的。没有一个顾客提出质疑。这手有这么准吗？这种奇人我只在小说中看到过，像我们这种小县城是肯定没有的。我不禁怀疑起来。
　　 “19块。”
　　 “你数数。”老奶奶递给他一把硬币。
　　 地中海接过硬币，在手上掂了掂，突然眨着大眼睛，浓浓的眉毛一抖一抖的，问道：“不对吧？少了一块。”
　　 “不好意思，我来数数。”老奶奶数了数，果然少了一块钱。然后她把口袋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那丢失的一块钱。
　　 “算了，下次记得就给我。”
　　 “哇，这么神啊！”我不禁啧啧称赞道。
　　 “这有什么呢？他的手就是秤，比秤还准呢！”旁边有个顾客接了我的话茬。
　　 “大家给面子，别听他们胡咧咧。”地中海望了我一眼，呵呵一笑，人倒挺谦虚的。他说话的空当，将身子一扭，露出了一个牌子，上面赫然写着：“手就是秤，错一罚十！”牌子是用一块木板做成的，上面的字是用红漆写的。“十”字的一竖有点看不清了，乍一看，还以为“错一罚一”呢！这位真是奇人！我不禁这样想：万一真的弄错了怎么办？
　　 “这……这……是什么？不……不……准！”一个汉子像喝醉了酒似的，满脸通红，气势汹汹地将一绺肉往案板上一丢。
　　 “真的吗？”地中海瞥了他一眼，疑惑地打量着他，拎起肉掂了掂。
　　 “多了一两。”那汉子借着酒气大喊着，“赔……赔……钱。”
　　 “不会吧。这么快就回去喝了酒？刚才是你来买的吗？”有人问。
　　 “你别管是谁……谁……来买的，这……这……肉是你的吗？猪……猪……肉王！”也不知道这位仁兄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本来就是个结巴。哦，原来他就是“猪肉王”啊！我好像听谁提起过，一时竟想不起来。
　　 “结巴，我知道是谁撺掇你来的。你今天喝了酒，我也不跟你计较。那个人听好了，你这招不新鲜，这肉从我这儿买的不假，是他老婆一个小时前买的，我认了。但是这里面动了手脚。别以为我不知道。”猪肉王大声嚷嚷着，好像是说给附近的某个人听的。
　　 只见猪肉王，抄起一把小尖刀，轻轻一划，从瘦肉里剥出一个铁弹珠出来，大约有眼球那么大，白光闪闪的。
　　 “大家请看，我这猪肉里长了铁弹珠啦！”
　　 “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不远处一个卖猪肉的中年男子悄悄地低下了头。
　　 “你们拿着这肉再去称一称。”
　　 有人把它拿到电子秤上一称，刚刚好，多出的一两消失了。
　　 “还要我赔吗？”猪肉王冲着结巴微笑着。
　　 “不……不……了。他说……可以的……”结巴借着酒劲正要说什么，被一个人打断了。
　　 “嘿！你老婆在家找男人了，快回去看看吧。”卖猪肉的中年男子嚷道。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你老婆才……才……找男人了。”结巴顶了他一句。
　　 “王老三，快点扶他回去哟，小心别让他摔着了。”猪肉王冲着卖猪肉的中年男子咪咪一笑。有人悄悄地告诉我，他就是结巴的邻居，没事经常往他家跑。而这个结巴就是个酒鬼，每天三顿酒，几乎顿顿不少，经常喝醉，有时酒没了，也就没了指望，所以也有清醒的时候。
　　 猪肉王看破不点破，这一招果然高，既保住大家的面子，也给某个人提了个醒：不要故意找茬，大家和气生财。
　　 结巴还想说什么，被王老三捂住了嘴，对着他的耳朵嘀咕着：“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不让你喝酒的吗？你怎么给忘啦？”
　　 “我没……没……醉……”
　　 “猪肉王帮我照看一下摊位。”王老三像没事个人似的，内心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去吧。”猪肉王点点头。
　　 走远了，仍然能听到他们嘀嘀咕咕的声音。
　　 围观的人也渐渐地散去，我还是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别人说，猪肉王手就是秤，从来没有出过纰漏，我还是不太相信。
　　
　　 二
　　 从此，只要去菜市场，我都会去猪肉王那儿买肉，他说多少就是多少，真的从来没有差过一丝一毫，真是绝了！我不禁暗暗佩服这位奇人。
　　 有一天，我买好菜，已经走出了菜市场，听到里面的“争吵”声，有位刚走出来的老奶奶告诉我，又是结巴在闹事，不过这次猪肉王真的失手了。
　　 我连忙折返，想看个究竟。
　　 “你说吧。这肉多了半斤怎么算吧？”奇怪的是，这次结巴说话利落了。可能又是没钱买酒了。我悄悄地问旁边的一位老大爷。原来，他一喝酒就结巴，不喝酒没事。今天肯定比上次清醒，看样子猪肉王要倒霉了。
　　 “不用看，是多了半斤。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猪肉王并不感到意外，显得心平气和。
　　 “快赔十倍的钱，这是你定的规矩。”结巴眼睛泛着绿光，仿佛能听到硬币在哗啦啦地响着。
　　 众人疑惑不解：“猪肉王今天是怎么了？多给半斤，就连普通人也能掂得出来，何况是他？这个结巴也是，肉多了，换作别人高兴都来不及，还来闹事，真是吃饱了撑的。”
　　 “兴许是猪肉王心情不好，或是故意的。”有人在小声地议论着。
　　 “不可能是故意的吧？哪有自砸招牌的？还让自己吃大亏？”
　　 “这是十倍的钱。”猪肉王将十倍的钱往案板上一扔，“慢着，你不能拿，这钱不是赔给你的，是她的。”
　　 “她是谁？”我问。
　　 “她就是结巴的亲妹妹……”有热心人一一向我介绍，以满足我猎奇的心理。
　　 原来，结巴的妹夫李早几年前上自家屋顶修葺房屋时，突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身体僵硬，直接从屋顶上滚下来，摔死了。后来专业的医生说这是突发性癫痫病。从此，家里只剩下孤女寡母的，日子非常难过。按理说，李早已经死了，妻子周芸可以嫁人，但是为了孩子，她一直不想嫁人。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小姑，在丈夫死后嫁了人，结果女儿被继父逼死了，剩下一个傻儿子，三天两头被继父用鞋底掌嘴。她怕重蹈小姑的覆辙。
　　 “她不是还有个结巴哥哥吗？”我问。
　　 “这哥哥吃喝时就来了，做事时看不到鬼影子，还不如一个外人。今天指不定又是王老三撺掇的。赔的钱肯定进不了寡妇妹妹的腰包。”
　　 猪肉王将钱直接塞给了周芸，并叮嘱道：“不要给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你敢骂我？”结巴撸起袖子，做出要干架的姿势。
　　 只见猪肉王抄起一把杀猪刀，高高举起，往案板的拐角处猛地一砍，“砰”的一声，刀口立马楔进去一两寸深，厉声喝道：“怎么了，还敢跟我耍横，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远处的王老三吓得手一抖，连忙向这边使了个眼色，摇摇头。
　　 结巴没有注意到王老三，身体一颤，将手立刻往身后一缩，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大伯，这钱我不能要。我知道你多给半斤肉是关照我们母女俩。我哥他不是人，我是被他硬拉来的。他没脑子，你不要跟他计较。您一直照顾我们母女俩，每次买肉都多给了，这个我知道的。今天我哥又被别人给鼓惑了。”周芸眼泪汪汪。
　　 “下次谁再撺掇他来找茬，我非剁了那人的手不可！”猪肉王这次真的生气了。又将另一把刀砍进了案板里，这次力度更大，砍得更深。王老三吓得身子猛抖一下，连忙看看自己的手还在不在，迟疑片刻马上将手揣进裤袋里，嘴里却嘟囔着：“吓唬谁呢？”
　　 这是猪肉王第一次“失手”，他果然兑现了承诺，坚决要给钱。周芸实在拗不过他，只得收下。
　　 这次风波总算平息了，但是后续问题多多，流言四起。
　　 有人说，猪肉王老伴死得早，是想续弦。有的说，他被年轻的寡妇给迷晕了……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也有人正面评价他。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手不准”是事实，他的招牌不再那么响了。奇怪的是，人们说归说，来买肉的还是络绎不绝，他依然用手当秤。
　　
　　 三
　　 自此，小小的菜市场平静的日子维持了好长时间。
　　 一天，菜市场卖肉的地方又吵了起来。这回不是猪肉王这里，好像从王老三那里传出来的。
　　 “我在你这儿买一斤肉，你只给我九两，心也太黑了吧。”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在向王老三讨个说法。
　　 “是一斤啊！谁说只有九两？”
　　 “猪肉王说的。”
　　 “他没有秤，他哪知道？”王老三心里气得牙根痒痒的，恨不得一口把猪肉王吞下去，心里暗暗骂道：好你个勾引人家寡妇的糟老头子，总是跟我作对，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他手就是秤，比你的秤准。”年轻女人说。未满周岁的孩子在她的怀里受到了惊吓，哭了起来。
　　 王老三气得蹦起来了，冲过来揪着猪肉王的衣领，质问道：“你胡说什么？我的秤怎么就不准了？”这王老三平时没见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今天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你别冤枉人家，我拎了拎感觉少了，就问他有多少，他说九两。要不是他那儿没前腿肉，我才不在你这里买呢。”年轻女人边哄着孩子边解释。
　　 “怎么了，看样子想打架，是吧？快松手！”猪肉王发脾气了，“你信不信我能将你举起，然后测测你有多重？”
　　 “少吓唬我，我比你年轻十几岁，我会怕你？”王老三嘴硬，脸上却有点畏惧的神情。大家巴不得他出出丑，没有一个人想要拉架劝和的意思。
　　 猪肉王果然说到做到，一手抓住他的裤腰带，一手抓住他的衣领，真的将他举过了头顶：“一百零八斤，去掉皮毛只有一百零三斤。”
　　 “猪肉王竟然能做到脸不红，气不喘，真不愧是奇人。”我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哈哈大笑，情绪被快速地调动起来了。有人开始起哄：“把他的衣服脱了再‘称’。”
　　 “快放我下来，你个老不死的。”王老三像一条被举起的大鲢鱼，在猪肉王的头顶上拼命地挣扎着，不断地摇摆着身子。
　　 这时候有人真的弄来一台磅秤，猪肉王将他的脚往上一戳，王老三气糊涂了，愣了片刻，磅秤秤杆弹了两下，有人稍一调整，马上稳定下来，果然是一百零八斤。
　　 王老三突然醒悟，立刻从秤上跑下来，嘴里仍旧骂骂咧咧的。
　　 这时猪肉王突然对着王老三耳语了几句，他马上就不骂了。
　　 “各位，我跟王老三其实是朋友，跟他闹着玩的。他的秤坏了，明天换新的，如果大家怀疑，可以来我这儿检验。今天少的斤两，他愿意补给大家。都散了吧。明天我会亲自去他那里买一斤肉，试试新秤到底准不准。”
　　 第二天，猪肉王果然去王老三那里买了一斤肉。王老三换了新秤以后不再短斤少两了。
　　 “猪肉王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自己是卖猪肉的，为什么要买他的猪肉？”我和吃瓜群众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我趁猪肉王闲暇的时候问他。他指了指那几个戴大帽的工商局工作人员说：“还不是怕他们。我说，有人打算去工商局举报他的秤缺斤少两，被我拦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他不是老跟你作对吗？”
　　 “其实这个人既可怜又讨厌，他的家庭也很困难，两个孩子正在上大学，老婆又有慢性病，不能干重活。不帮他，良心过不去。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小心眼，惩罚一下就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与猪肉王渐渐地聊熟了。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在部队就是炊事班班长，学会了杀猪，那时部队也养猪，转业后还是干老本行——杀猪，这一干就是四十年，这用手当秤是十年前开始的，这样方便省事。也因此得了“猪肉王”的绰号。
　　 “你真牛，手比秤准！有什么秘诀吧？”
　　 “哪有什么秘诀？你也行，只要用心去做，时间久了就有了绝活。其实各行各业都一样。”
　　 听了他的话，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