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一声枪响打破了小陈庄上空的寂静，紧接着密集的枪声骤起，顷刻间这座往日宁静的小山村变成一个拼死搏杀的战场。激烈的交火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枪声变得稀疏下来，最后，只剩下村东头一间民房周围的战斗仍在继续。
　　 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由远而近，火光一闪，与此同时是一声沉闷的爆炸，顷刻间一座用泥土和石块砌成的农舍轰然垮塌下来。硝烟夹杂着黄土腾空而起，把整个小院笼罩在烟雾之中。
　　 赵仕昌从短暂的昏厥中清醒过来，摇晃了一下脑袋，抖掉落在头上的土，抬头环顾四周，发现之前进来躲避的这座房子已经被炸毁了一半，身边两位伙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没了气息。他试着想挪动一下身体，猛然感到右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吃力地侧翻过身一看，血肉模糊的右腿已经变了形。
　　 院子外面有人喊话：“大哥，我是金龙，别再打了，到皇军这边来，现在还不晚。”赵仕昌听出喊话的人是游击队原副大队长赵金龙，几天前他忽然离开队伍不见了踪影，原来是投靠了日本人。赵仕昌咬着牙向前爬行了几尺，然后将身体撑起来坐靠在一块残壁旁。“弟兄们，皇军已经把你们包围了，快出来投降吧。”赵金龙的喊话声依旧不断传来。赵仕昌狠狠骂道：“狗日的！”他真恨不得立刻上去亲手掐死这个叛徒，但除了谩骂外却没有丝毫别的办法，此刻心里面又恨又悔，后悔没有站在政委一边。在游击队进驻小陈庄之前，他听到政委的警卫员说，政委和大队长曾为队伍的行动路线有过激烈争吵，李政委主张继续在山中隐蔽，大队长赵彪却主张找到一处村庄休整。当时游击队员们已经在大山之中风餐露宿了几十天，队伍疲惫不堪，很多人都站在大队长一边。赵仕昌虽然相信政委的判断没错，但山里的生活实在太苦了，心想着不会那么巧就遇上鬼子，即便是真的碰上了，大不了一拼，与其在山里被熬死，还不如拼个痛快。在政委做工作让大家继续留在山里隐蔽时，赵仕昌没站在政委一边，想不到这个错误选择竟把自己置于死地，之前想得太简单，真正上了战场才明白敌我力量对比太悬殊，即使想拼命都找不到机会。
　　 游击队是前一天晚上进驻小陈庄的，由于地处深山之中并且村里的群众基础非常好，因此过去游击队经常来这里落脚。赵金龙的出走后，李政委担心他会把这个地点出卖给敌人，取消了来小陈庄驻扎的计划，打算把队伍拉到离鬼子据点更远的魏庄休整。但大队长赵彪拍着胸脯保证赵金龙绝对不会当叛徒，赵金龙是他拜把的兄弟，很讲义气，说什么也不会出卖兄弟。考虑到队伍连续数月躲在山中隐蔽，粮食断绝，人员疲惫，同时队伍目前的位置距离魏庄也非常远，反复权衡之后，李政委最终还是同意进驻小陈庄，但只停留一天后马上撤离。为防万一，李政委特别在离庄子远一些的地方加派了岗哨。游击队员们实在太疲乏了，饱餐一顿之后很快进入梦乡。凌晨，赵仕昌被岗哨的枪声惊醒，慌忙爬起投入战斗。因为仓促应战，游击队的反击十分混乱。敌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眼见天就快亮了，李政委决定冒死突围，他自己带一小部分人向西突围以吸引敌人火力，大队长赵彪则带上主力向东边突围。随李政委突围的基本都是他自己带出来的人，但几个年纪轻的队员被分给了赵彪一队。赵仕昌提出要跟随李政委这一队，但李政委厉声命令他服从指令，接着对赵彪说：“赵队长，娃们还年轻，拜托你务必把他们带出去。”
　　 赵仕昌跟随主力向西突围，但敌人的火力实在太猛烈，轻重机枪不停地扫射，还有炮弹打过来。游击队员一个个相继倒下，最后只剩下赵仕昌和两名队员跟随着赵彪且战且退躲入一家农舍。
　　 赵金龙喊了一阵之后，外面又恢复了平静。赵仕昌斜靠着残壁，将自己那只汉阳造步枪紧紧握在手里准备做最后一搏。右腿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赵仕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势，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次怕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了，心里面这么想着，不由得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并不怕死，自从家破人亡投了八路之后，他已经把生死全抛在一边，一心想着的只有报仇，可恨自己实在太不争气，加入游击队三个多月，只打了今天的这一场仗，可由于紧张，枪打不准，竟然一个仇人也没杀掉，眼见着就这样空着两手去见冤死的亲人们，心里很不甘。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赵仕昌甚至能听出血滴在枪管上的声音。他认定身上的血马上就要流干了，脑袋一阵阵发晕，干脆闭上眼只等一死，可不知为什么？这时候脑中忽然涌出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幻觉：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好像一辈子都呆在厨房里；父亲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大哥带着他偷偷去河里游泳，他害怕不敢下河，大哥强拽着把他拖进河里；大哥娶亲了，胸前带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既排场又威风；大嫂个子高挑挑的，脾气好，模样也特别好看；小侄儿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他这个小叔乱跑......亲人们的身影像走马灯一样围着他转来转去，呼喊他们，却没一个人答应。赵仕昌猛睁开眼，亲人们的影子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
　　 一只蜻蜓落在枪口边缘上，蜻蜓的身体很长，通体黄绿色，黑色老虎斑纹遍布全身。这种蜻蜓很少见，飞得也高，小时候如果谁能抓到一只就会很得意得在朋友们面前炫耀，大哥很有本事，经常能抓到这种蜻蜓。赵仕昌抬起手试着想去抓住蜻蜓，蜻蜓一振翅膀飞走了。蜻蜓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抖动着反射出晶莹的光，带着赵仕昌的思绪盘旋着回到从前。
　　 他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父亲是个当地有名的财主。在十八岁之前，他的生活过得安逸舒适，稍稍美中不足的是有个强悍的大哥。大哥大他十岁，虽为一母所生，兄弟两人的关系相处得却不很和睦。大哥生得高大魁梧，平时喜欢争强斗狠，当地百姓都很惧怕他，对待自己的弟弟也很强势，总是一副长兄的架势。因为从小身子骨很弱，性格也懦弱，为此他没少受大哥的责骂，去找母亲告状，但母亲却总是劝他说大哥是恨铁不成钢，心底还是为了他好。赵老太爷看到两个儿子相处得不好，便把赵仕昌送去省城读书，大儿子则留下帮忙打理乡下的事。脱离开大哥的阴影，他过了一年自由自在的舒服日子，可谁知两年前家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变故。
　　 两年前，赵庄一带出现了一股土匪，为首的头子名叫赵彪，人送外号“野猫子”，此人手使双枪，有百步穿杨的功夫。这伙人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搅得地方上很不安宁。赵家是当地大户，因此早早被这伙土匪盯上，野猫子几次派人送条子给赵家让他们出钱免灾。大哥凭着家里有几条枪和五六个护院家丁，根本没把土匪的要挟放在眼里，从此和土匪结下梁子。两方人马的冲突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爆发，赵家人马毕竟不是土匪的对手，大哥连同几个家丁全被杀死。
　　 葬礼上，赵老太爷让赵仕昌跪在大哥的棺材前发誓，一定要杀了野猫子给大哥报仇。
　　 大哥生前赵仕昌对他很怨恨，但当看到大哥的尸身时，血脉之情立刻淹没了之前的所有怨恨。回到省城，他立刻着手买枪，找人，准备拉起一支队伍找野猫子报仇雪恨，可偏偏这时日本人来了。买枪拉队伍变成不可能，报仇的事只能暂时放下，本指望将来瞅准时机再去报仇，可谁知家里又出了事。
　　 野猫子手下一个叫赵四的土匪投靠了日本人。一日赵四带着一队日军来到赵庄，硬指赵老太爷暗地资助八路，强逼着他交出钱粮。不久前八路的游击队伏击了日本运输队，打死七名日军，因此日本人正进行疯狂报复，不容赵老太爷辩解便把他抓起来。赵老太爷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人，任凭怎么被毒打都不肯交钱交粮。赵四见敲诈不成便动了杀心，对日本人说赵老太爷的儿子就是杀死过日本兵的八路。日本人听了大怒，把赵老太爷打得几次昏死过去，强逼着非要他说出八路的行踪。赵仕昌的母亲和大嫂看到赵老太爷被打得死去活来，赶忙跪在地上向日本人不停地求饶，谁知日本人竟然把大嫂拖走，扒光她身上的衣服捆在村口的大树上，当着全村人的面对她进行凌辱。七岁的小侄子看到母亲被日本人欺负，冲过去抱住一个日军又咬又抓。那个日军一脚将小侄子踢开，接着一刺刀将孩子捅死。赵老太爷夫妇眼睁睁看到孙儿惨死，疯了一样一起扑向日军，结果双双被刺倒在血泊里。赵仕昌的大嫂也因为不堪凌辱，当晚就上吊自尽了。
　　 听到家里发生变故的消息，赵仕昌匆匆忙忙从省城里赶回来，听完家里老仆人的讲述当即晕了过去。苏醒之后，他来到后院，打开一道很隐蔽的地窖门，进入地窖，找到一支汉阳造步枪和几十发子弹，接着将一只装满银圆的陶罐打碎，把里面的银圆用一块布包好系在身上。赵仕昌来到老仆人的房间向他告别，却发现老仆人面色苍白地倒在地上。赵仕昌赶忙跑过去扶他，老仆人说自己吞服了大烟膏，活不了多久了，之前没随着赵老太爷一起去就是为了等着赵仕昌回来把一切告诉他。老仆人说完这番话后，痛苦地离开人世。
　　 亲人们的棺材都被聚放在家里的正堂，老仆人的尸体也被搬来放在一起，赵仕昌跪在地上向着亲人们的遗体连磕了三个头，发誓一定要替他们报仇。随后他一把火烧了已经传了几代的老宅，带着枪和银圆投奔了游击队。
　　
　　 一阵声响从左前方传来，把昏昏沉沉的赵仕昌惊醒。他警觉地举起枪瞄着传来声响的地方，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在死之前至少杀死一个小鬼子。前方的瓦砾堆动了一下，转头瓦块纷纷落下，接着一个浑身是土的人爬了出来，他双手握着两把驳壳枪，用双肘撑着身体从瓦砾中挣脱出来。赵仕昌看清楚这个人是他们游击队的大队长赵彪，也正是外面赵金龙不停叫喊的那位大哥。
　　 赵彪爬到一处倒掉半截的墙角处，这个位置很好，两面有残墙作掩护，正面一棵落下的房梁架在残垣上刚好形成一个绝佳的射击孔。这时候，院子外有人影晃动，赵彪静静地靠着断墙一动不动，俨然像座庙里的雕像。几个日本兵挺着刺刀慢慢靠近过来，就在离半毁的房子还剩几步远距离的时候，枪声响了。三声枪响，三具日军尸体，剩下的日军慌忙逃了回去。屋子里面，赵彪依旧隐藏在原地，右手持枪瞄着外面，用腿弯夹住另一只枪，左手不慌不忙地往枪膛里压着子弹，而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前方。
　　 一阵乱枪扫射过来，夹杂着几颗手榴弹，顷刻间屋子里又是一片硝烟弥漫。烟雾散去之后，赵仕昌发现之前没被炸倒的后墙上显露出一个大洞，透过墙洞望出去，外面是一片绿绿的青纱帐。他眼睛一亮，接着马上又暗淡下去，从墙洞出去，只要进入到青纱帐之中，小鬼子想抓到人是比登天还难，然而拖着一条伤腿，他半步也挪不开。
　　 外面日军的射击停下来，赵金龙又开始喊话：“弟兄们，别再给八路卖命了，跟着皇军，吃香喝辣过快活日子。”见里面没回应，赵金龙继续喊：“大哥，我知道你在里边，那些土八路没那么好的枪法，凭你的本事，投诚皇军，必会重用，咱们哥们一个头磕在地上，看在关二爷的份上，兄弟不会眼瞅着着大哥有难不管呀！”
　　 赵彪对着外面喊：“老二，你还有脸提关二爷！带着小鬼子打自己人，你狗日的还算人吗？”
　　 “大哥，小弟也是逼不得已，李政委想要小弟的命，我没办法。”
　　 “胡说八道！有大哥在，李政委怎么能杀你？”
　　 “老四不是被他给毙了，咱们可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他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大哥，对我下手是迟早的事。”
　　 “老四当了汉奸，狗日的该杀！”
　　 “老四是要替大哥报仇，老三死在赵家老大手里，他可是你亲弟弟，退一步说，老四杀人家妻小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他救过大哥你的命，凭这一条还抵不了他的错吗？”
　　 赵彪不出声了，将头靠在墙上，闭起眼睛。
　　
　　 听着赵彪和赵金龙两个人的对话，赵仕昌心中的新仇旧恨顿时一股脑全涌了上来。几个月前，赵仕昌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一支抗日的游击队，尽管队伍只有七八个人，但每个都对日本人怀着刻骨的仇恨，大家很快就成了如兄弟一般亲近。游击队的政委李林曾是赵仕昌的老师，赵仕昌更是对他十分信任。加入游击队仅仅几天，赵仕昌便有了一种找到家的感觉。之后不久，又有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加入到游击队之中，他们领头的名叫赵彪。起初赵仕昌并不知道这个赵彪就是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土匪头子“野猫子”，虽然有些怀疑，但不相信八路会把土匪招到自己队伍里，这个赵彪不过是和土匪头子重名罢了。过了几天，当得知真相以后，赵仕昌怒气冲冲地去找李政委，请求杀掉野猫子，如果政委不答应，他就会亲自动手。李政委对他说，国难当头，任何抗日的队伍，哪怕是土匪也要团结在一处，大家共同的目标就是齐心协力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李政委还让赵仕昌把手里的子弹分给赵彪手下的人，自己仅留下五发子弹，原因是那些人更有经验，子弹给了他们能更有效杀伤鬼子。和不共戴天的仇人呆在一个队伍里，有仇不能报，还要把东西让给仇人，赵仕昌怎么也想不通，当天夜里，趁着大家熟睡的时候，带着枪和子弹逃跑了。李政委得知消息后，赶了十几里山路才把他追了回来。经过李政委一天的开导，赵仕昌终于同意留下来并交出子弹。赵仕昌不能完全理解李政委说的道理，出于对李政委的敬重和信任，他还是按照李政委的意思做了，但在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先忍耐几日，等杀掉几个日本人后再找机会杀掉赵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