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进入古稀，只要身体还基本健康，就爱到附近走走。日前我到我家住的小组转转，看了四十多户农家，只发现一家还养着一条小黄牛。牛自古以来就是农家的宝贝，可是眼下却没有人爱惜它了呢？抬起头看看那成片的荒田荒土，看看那堆叠在门口角落里的机械农具，心里就什么明白了。
　　 60多年前，我家就养过牛，一条精壮的大水牯牛。虽然岁月流逝了多年，仍然在梦里见到那时曾经给我快乐和荣耀的大水牯牛，脑海里总有它那双清澈，漆黑的眸子在浮现着闪亮着。
　　 那是1958年夏初，爸爸牵着一条大牯牛回家来，说是互助合作社社长要我家把这条牛好好养着。我一听感到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有牛去放了。在我们八九岁的孩子眼里，有牛放是最荣耀的事情。因为我们男孩子人们就是爱喊成“放牛娃儿”。放牛娃儿没得牛放很是有点悲哀，我天天放猪，猪没得牛大，也没牛有用，男孩子放猪没得放牛体面，所以我一直在同伴面前抬不起头。这回好了，我有大牯牛放了，心里很是高兴。就自告奋勇地对爸爸说：“我负责早晚放牛，保证让它把青草吃饱。”爸爸答应了，妈妈还夸我真懂事。
　　 我大着胆子来到水牛面前，一看它满身脏兮兮的，浑身沾着污泥，毛须上还结有臭粪硬块，肉皮也无什么光泽，肩膀上拉木枷处还有几缕伤痕。我靠近水牛，它显得很是怕生，退让到一边去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大睁着望我。我从地头拔来一抱青草投进牛栏，还拿起一把朝它挥舞，牯牛就渐渐像我靠近，伸出舌头来把我手里的青草一卷叼去了，接着我又给它几把。趁牛吃草的机会，我又提来一桶清水，用妈妈洗衣的刷子给它搽洗身子，牯牛感到很是舒服，就伸出舌头来舔我的手。我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洗了三桶水，才把它的全身洗干净。就这样，我与这条牯牛开始熟悉，成为了亲密的伙伴。我喜欢它，它也不怕我了。
　　 我的正是放牛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下午我牵着它到田埂上吃草。田里的稻秧旺盛正拔节生长，这牯牛爱吃大口食，扭着头去啃秧苗。山边一个放牛的周二娃喊道:“你牛吃庄稼了。”我一惊赶紧拉住牛绳，这牯牛也真有点犟性，眼看到嘴的美食吃不上，就犟着头非要弯过去吃，我使劲一拉，它竟然一个大甩尾，把我甩到田埂下边的沟里。唉！我真是犟不过大水牛啊！
　　 大水牯牛见我摔倒，似乎感觉到它做错了事，怕遭到鞭打。就把头伸回来，我抓紧机会把它牵到山林下边。
　　 第二天，鸟儿喳喳地叫着黎明，我就牵着牛进入小山林里。那里有青葱的茅草、地瓜叶、刺苔和野藤，足够它美餐的。可是我怕它乱跑，不敢放松手里的绳子。这样我一直牵了两个多小时，真的感到手软筋麻，感到放牛也不是很轻松的活儿。但是既然我向爸爸承诺了早晚放牛，也就咬着牙坚持。
　　 我一天天放牛，走的山头逐渐多起来，对牛的脾气也不断有了了解。我可以放松绳子让它自由吃草了。我还可以乘机割一些青草带回家给它当午餐或夜宵。爸爸给牛脖子上拴上一个铜铃，走起来叮叮当当地响。牛也开始很听我的话了，明明它走得飞快，只要我喊一声“慢点”，牯牛就自然停步站下。我觉得这大牯牛别看它个子大，还有点犟脾气，但它很通人性，只要好好对它，它也不会随便与你耍性子，倒是很温顺的。
　　 我开始与伙伴们一起放牛了。伙伴们见我的牯牛个子很壮大，就对我高看一眼。朱三毛说：“你那牯牛有千把斤重吧，那要牵住还真不容易！”我回答说：“没事！我管得住的！”我回答话时分明眼里有几分得意的神色。
　　 大水牯牛在我家的饲养下开始长膘了，屁股肥滚滚的，四条腿也像柱子一样有力。社长来家看牛，夸我和爸爸养牛尽心尽力，还奖励一百个工分。从此我就更加用心放牛。
　　 我看到伙伴们都能骑着牛上山，也都能骑着牛回家。他们坐在牛背上很是逍遥，周二娃还可以坐在牛背上吹笛子，笛声悠扬四方。朱三毛坐在牛背上看连环画册，一副聚精会神。可是我却不能，不是牵着牛走在前头，就是跟在牛尾巴后边。那些放牛伙伴看到就“嘘嘘”地朝我笑。分明是又在瞧不起我了。
　　 我向爸爸诉说此事，爸爸笑起来：“你想骑牛走路也简单，只要胆子大，先不怕摔就练习成功了。”爸爸把牯牛牵到地坝中间，让我做骑牛的练习。爸爸把我抱上牛背，我左手牵着绳子。可是没走到三四米远，就被颠下牛背。那牯牛挽起大脑袋，嘴里“呼呼”地吐出长气，似乎也在嘲笑我不会驾驭它。我爬起来，又朝牛背上攀去，那牯牛一个转身，就把我别到一边去了。一直折腾得我全身冒汗，还是在牛背上坐不稳。爸爸说：“莫急，慢慢坚持练。”我点头。
　　 爸爸还告诉把牛骑稳的法则，他说：“马骑前胛骡骑腰，水牛骑在屁股包。”我这时才明白，我没有骑到正确的位置，所以被颠下来。我按照爸爸说的方法，骑在大水牯牛的屁股包上，哪里最宽，有牛的腿骨挡着，不容易滑下来。我抓紧一切可用的时机，一连练习了几天。我也可以稳稳骑在牯牛背上行走了。牯牛见我能坐在它的身上，也就行走得比较小心，牛也懂的主人的心思。以后的大多数日子，我都是骑着牛出入往返，也可以像周二娃一样在牛背上吹笛子吹口琴。我也和伙伴们一样的享受着骑牛的荣耀。
　　 又有杨四毛，李老五等几个伙伴加入我们的放牛队伍了。我们放牛也就更加愉快更加欢乐了。我们把牛往那长满青草的沟边或林子里一赶，就开始做我们喜欢的游戏。有时下象棋，有时跳飞机，有时抓石子。最有趣的是去打水漂、捉黄鳝、捞虾子……说不尽的快乐事儿。我有时也独自躺在草地上，望着蔚蓝的天空，看看漂浮的白云，或者闭上眼睛用力嗅那野花的清香。牛与牛之间也混熟了，它们吃饱后就也躺在一起休息，回嚼着草料。有时也发发狂，互相追逐嬉闹一阵。我的大水牯牛更是奇特，他吃饱了就用那弯弯的大角来抵抵我的后背，或者伸出舌头甜甜我的脚，向我表示一番亲热。我和伙伴们继续玩，牛们也卧在一边望着远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和伙伴们玩够了，就一起爬上宽厚的牛背，排成一路纵队，伴随叮当的牛铃，晃晃悠悠地回家。
　　 有一天傍晚，我最先把牛赶进山林。牛却一反常态，不吃草，抬着头望着前边，还把鼻子抬起来嗅嗅。原来前边也有一条水牛。我的牛突发暴性，跳坎越沟，不顾一切地向那条水牛奔去。我从没发现我这条温顺的牯牛竟然如此勇猛，它靠近那条水牛，竟然把双脚搭在那条牛的身上，身子一阵摇耸起来。奇怪的是，那条水牛也让我的牯牛在它身上摇晃。我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好一阵后，我的牯牛才从那条水牛的身上下来，用嘴舔舔那条水牛的屁股。这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人赶来，他拉着他的牛说：“你这家伙，害我好找，原来跑到这里来私会情人了。”后来我才明白，那条水牛是母牛，那条母牛和我的水牯牛都长大了，也要不顾一切地去寻找自己的爱情。伙伴们赶着牛到来了，都笑我的牛很有种！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吃完饭就去牵牛放牧。突然发现我的大水牯牛头上、身上、眼角、背部、臀部都有带血口的伤痕。牛的精神疲倦，黑漆漆的眼珠子似乎还在落泪，仿佛是一个孩子在外受了欺负和委屈，真叫人心疼。爸爸拿来竹筒，给牛灌下包谷酒和生鸡蛋清，妈妈端来煮熟的一盆玉米粉子汤。隔壁表叔还拿来锋利的菜刀把牛的角削尖。表叔说：“好好养伤，下次把他打赢！”原来我的大牯牛在耕地时和邻村一家的牯牛打了一架。人家是有备而来，削尖了角又松了犁头，放过来与我的牯牛挑战，我的牯牛当然难以抵挡。
　　 在我们一家的精心照料下，牯牛的伤全部养好，体能也全部恢复。我照常骑着它去山里放牧。
　　 在一个山间的狭道上，一条牯牛又向我的牯牛冲来，原来是上次那条得胜的牛又来挑战了，那条牛的主人跟在后边得意地笑。我怕牯牛吃亏，就使力拉它回转。可是牯牛去一点不听，没有往日的温顺了。我的牯牛继续向前，对方的牯牛立定，伸出尖尖的头角，还把前脚踢起来示威，一副轻蔑地样子。远处还有几条水牛和黄牛，它们没有把这边发生的事看在眼里，低头继续吃草。它们是母性，决战与它们无关的。
　　 “砰”的一声闷响，两头大水牯的头抵到一起了。犄角缠绕，死死相逼。我的水牯牛一脚踩在一个松动的石头上，险些跌倒。对方的牯牛乘势进攻，抵得我的牯牛屁股靠上了老土坎。糟了，我的牯牛又要吃亏。可我不敢去拉，只好眼睁睁的远望着……
　　 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牯牛打架，真是凶猛异常。伙伴们也只是在一边吆喝、吼叫。我心里凉透了，我的大牯牛啊，你要小心点……
　　 还好，我的牯牛站稳了。双方势均力敌，角都在搅动，牛头都在撞击，双方都有伤口不断出现，两条牛都“噗噗”的吐气。邻家表叔闻到信息，举着燃烧的火把赶来，准备用火把两条牛隔开。我的牯牛似乎看到表叔来了，顿时精神大振，把尖角一剜，对方的牯牛眼边出现大血口，鲜血迸出。遮住了目光。只见我的牯牛抓紧机会，又是一头撞击，对方牯牛一下倒地，摊在地上吐大气，再无力反抗了。表叔用火把把对方的牯牛赶走。我的大牯牛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土，王者一般地回到那几条母牛群里……
　　 终于胜利了！我长长吐了一口气，仿佛得胜的不是牛而是我。
　　 我上初中了，家里没有人接替放牛了。合作社也改成人民公社。社长从我家拉走了大牯牛，上交到公社去了。这样我童年的放牛生活也就结束了。
　　 但是我还是很爱牛。每到假日，我都要去村里看看那些养牛的人家，看看牛，还给牛草吃。牛是农家的宝贝，人们吃上饱饭，不可忘了牛的功劳。即使如今有了机械农具，要记得牛是对人有恩的。人不可忘恩负义的辜负牛。
　　 近十年来，我常常回忆放牛的乐趣。回忆起60多年前我放牧过的那条大水牯牛，它真棒、真勇敢。岁月流逝，但总是流逝不了牯牛曾经给我的快乐和荣耀。在我的脑海里，总浮现那条大牯牛的健壮的身材和那双清澈漆黑、闪亮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