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起床声从美梦中吵醒的。
　　 屋外的树丛中，阿花正慵懒地用舌头仔细梳理着身上的毛发，嘴角一张一合之际，那两对尖牙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诱人的光泽，修长的尾巴伴着那小巧臀角的扭动而摆来摆去。我躲在一旁已经好长时间了，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冲着我的方向柔情万种地撩拨着。
　　 我弓起腰，正准备冲向她身边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角摩擦声硬是将我拉回到了现实中。一个老人从房间走了出来，端起柜台上的杯子喝了几口水，看着趴在沙发上警惕地瞪着眼的我，摸了摸我的头，慈祥地轻声问到，“小呆，你可真是个野猫子，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我就是那老人口中的小呆，准确来说，是一只名叫小呆的猫。刚来这个地方不到一周，眼前的一切都还那么地陌生，好多的气味也还很不熟悉，所以，我要时刻保持警觉，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唯独对这个老人，我很是依赖和放松，因为，是她将我带回这个地方的。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我刚出生不久的一个黄昏。那时的我，短暂的兴奋与贪玩代替了回家的路，望着繁华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缩着身子趴在街角瑟瑟发抖着。大概是调皮的孩子们过于精力旺盛，我的出现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兴奋地围追着我，转着圈地叫着要把我抓住。
　　 在巨大的惊恐中，我慌乱地穿过眼前的绰绰腿影，盲目地向前跑着，直到躲进一条冷清的小巷角，才拖着一条跛了的腿，奄奄一息地舔舐着不断渗血的伤口。
　　 “谁家的猫儿啊？真可怜”，怜爱的声音如唱诗班地在我头顶响起，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蹲在我身旁，拨掉附在我身上的杂草，慢慢地理着我脏乱的毛发，那张苍老的脸上爬满了满皱纹，像是岁月的锉刀一道道刻上去似的。她抱起我，仔细抚摸着我腿上的伤口，叹了一句，“好歹也是一条命啊”。不知怎么回事，在那粗糙双手的抚摸下，我竟感到无尽的温暖和安全。
　　 那一天，我被她带回了家。刚开始惊恐的我钻进柜角不肯出来，她像哄孩子般很是耐心地唤着我，并将几片饼干放在我的眼前，等我探出头来吞着饼干时，她拿起手边的药水细心地给我包扎着腿上的伤口。慢慢地，我消除了戒备，弓起的身子也渐渐缩了下来，我冲着她叫了一声，算是我对她的认可。就这样，我和她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依赖，似乎都离不开对方了。我最喜欢趴在她手掌上打盹睡觉，喜欢惬意地让她用喂我饼干，喜欢她将手绢当被子盖在我身上。她也乐意我用四只小毛腿抱着她的手，舔她的手指尖、扯她的衣袖……
　　 就这样，我在她的爱护下蜕掉了绒毛，成为她家中的正式一员，并有着为所欲为的权利，尽管这个家只有我们俩——睡觉可以钻进她为我准备的小窝中，吃饭可以跳到饭桌上，蹲在一旁，想吃什么就朝什么叫，虽然她的饭菜来来去去就那很简单的一两样，但她总是会挑出一些来放在我面前，让我陪着她一块吃。
　　 闲暇时，她经常坐在门外的藤椅上，望着屋外那条蜿蜒小道发着呆。我顺着她的眼光远远望去，那条小道弯弯曲曲，像顽皮的孩子在躲避着喊他的母亲，不时露出一点点踪影，又逐渐隐没在两旁的树影中，总也望不到头。
　　 屋顶的太阳升起又落了下去，屋外核桃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我也渐渐地长大。每天，我做的最多的就是趴在她脚旁，陪着她一起发呆。她看着我呆头呆脑的样子，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小呆，时不时“小呆小呆”地叫着，我则懒懒地摇着尾巴算是应着。
　　 我没见过她的子女，倒是听她在电话里聊过。孩子在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城市工作，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每次她儿子打电话时她总是讲着家长里短，说是屋外的核桃结了不少，今年地里缺水收拾不太好，村西老孙头前阵子过世了等等。儿子几次提出要接她过去，她却总推脱不去，说是放心不下家里，担心地里的庄稼没人看管，又说是城里路不熟，住在单元房也下不去，没人陪她说话诸如此类。然后便让孙子接电话，婆孙俩便隔着电话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听着她拿着电话没完没了，我伸了个懒腰，用前爪擦擦胡子，然后甩了甩尾巴，瞅着屋外的小树林发了起呆。
　　 每日夜半，这片小树林便成了村里猫儿们无法无天的世界。我们戏耍、求偶、追逐、打架，叫得厉害时往往惹过路过的村民朝我们吼上几句，顺便扔过来一块石头，我们则一哄作鸟兽散，待四下恢复如初时又闹在了一起。
　　 那晚，我刚走进树木，就一眼看见了阿花。她的眼睛发着绿光，正趴卧在一团草丛中享受着众多春心萌动猫儿的殷勤。我也不甘落后地加入了队伍，但一旁的“铁头”则恶狠狠地挡住我的去路。
　　 “铁头”是这群猫儿的头领。它全身布满的花斑和杂乱的长毛让它的身躯显得很大，左眼上一块伤疤则加剧了它外表的攻击性，似乎不会轻易受到伤害的样子。与大多数猫儿都打过架的经历便是最好的证明，那段上翻的唇就是前阵子战斗的勋章，但也导致它的嘴不能完全闭合，牙齿一直龇在外面。
　　 “铁头”对我素来就看不顺眼。在我刚来时它就排斥着我，经常追着咬我，并将我整理好的草窝扒拉开来，说这是它的地盘。往常我总是回避着，但这次看着阿花那戏谑的眼神和上扬的嘴角，一股原始的野性顿时充斥着我的全身。我弓起腰，浑身的毛发伴着收缩的腰身而耸立起来，尾巴高高地竖着。白天长时间的发呆和休息让我的精神更加专注，一股洪荒之力从脚底直冲上来，不等“铁头”进攻的姿态摆好，我就大叫一声，挥起爪子向“铁头”冲了过去，很快我们便扭作了一团。
　　 “铁头”倒也真不负它的名字，只愣了一下就敏捷地冲着我的肚皮狠狠地撞了上去，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连着翻了好几圈才缓过神来。远远望去，它不怀好意地笑着，那上翻的嘴唇和裸露的牙齿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狰狞。
　　 阿花和一众猫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俩这出厮打好戏。“铁头”好整以闲地围着我踱着步子，恰如戏耍着一只垂死的耗子。我倚着树大声地喘着气，尽量让自己缩成一团，不露出任何的败相。
　　 就这样，“铁头”和我互相死死地寻找着对方的破绽和弱点。突然间，“铁头”发一声喊，后脚使劲一蹬，凌空向我扑来。就在它滴着口水的牙齿将要碰到我的头皮时，我迅速地闪到倚着的树旁。“铁头”眼看扑了个空，气极败怀地毫不犹豫掉头又冲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际，我腾空而起爬上了树，它也紧跟着我往上爬。我瞅准机会，一爪子拍在它头上，又顺势咬向它的右耳。
　　 我得手了！我锋利的犬齿穿透了他的耳朵，“铁头”忍着剧痛，胡乱甩着脑袋，带着我一同滚落下来。树下一团黑影中，我和“铁头”没有嘶吼，只有互相毫不留情的恶斗。“铁头”两只前爪轮番拍向我的头部和脖子，撕破了我的嘴唇，但那点点的血腥反倒激起我的斗志和欲望，我狠狠咬着它的耳朵不松口，并用爪子使劲地划扯着它的肚皮，任它同样地划扯着我。
　　 我敏捷的身手和好勇斗狠的性格渐渐地占了上风，随着“铁头”的求饶，我才心有不甘地松了口。“铁头”的左耳被我撕掉一半，我吐出口中“铁头”的耳朵，嘴上带着鲜血和毛发重新做出了进攻姿态。
　　 “铁头”从喉咙深处呜呜地叫着，试探地向前迈出步子，还想着进行第二次进攻。但看着被我吐在地上还带着血迹的小半块耳朵，呜呜声慢慢地低了下来，迈出的前足也迟疑地缩了回去。
　　 “铁头”是在阿花的蔑视中退缩的，我看见它最后的背影时它夹着那原本高高翘起的尾巴。我知道，从这场争斗开始，它再也不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动物界强者为王的生存法则在这一时刻奠定了我的地位。
　　 一旁观战的群猫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俯着身子接受了我这个新来的统治者。阿花嫌弃地撇过一旁垂头丧气的“铁头”，用它那丰硕的身体对着我蹭来蹭去。我知道，是这个强者为王的自然通行法则成就了我，从此，我不再是孤独的一个，而是有着众多追随者，是我的力量让我称霸了这片树林和它们，还有我的阿花。
　　 第二天，我带着一众追随者回到家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阵阵笑声从屋内传来。当我们刚踏进房门时，一个衣着光鲜带着尖锐的女声急促叫道“猫，猫，怎么进来了一群野猫？”随即一个男人站了起来，护着女人，嘴里“哧哧”地喝斥着我们。
　　 老人不乐意地说道，这是我一直养着的，哪里是野猫了？平时就它和我做伴，很乖的，不咬人。尖锐嗓门则连连说着我身上有这细菌，有那病毒，边大声训斥着想逗我玩的孩子，边催促着男人将我赶出去。
　　 我再次回到家时，一切又恢复成了老样，还是我和老人两个，只是她手上多了一个微信的收款二维码。随后的日子，我经常随她去附近不远的镇子上，看她卖着地里的小米和蔬菜种种。有人付款时，她就拿出收款二维码来，过往的人都新奇地夸赞着她跟起了潮流，用起手机支付。她咧开已所剩不多牙齿的嘴唇笑着搭讪道，“儿子说了，这样子不用找零钱，也不怕假钱。”只有我知道，那个收款二维码，是她同儿子说了一个下午硬是让给她弄出来的，她顾及着儿子生活的不容易，想尽着自己的力量来为儿子付出全部和所有。
　　 我第二次见她儿子时，是在老人的葬礼上。那天，他们出奇地没有喝斥并赶离我，或是都忙于老人的后事吧，任由着我或窜来窜去，或望着老人的遗照发呆着。阿花没有跟着我，她正忙着照管着我们那一窝出生不久的孩子。
　　 随着葬礼结束，他们也该重新回到那城市的家了。临走时，男人将老人的衣物和日用品都送了人，只留下了老人的遗照，还是无视我的存在。
　　 我是蹲在屋门前看着他们锁好门离去的，伴着车辆启动的轰鸣声，车后卷起的尘土掩盖住了远去的车辆，只留下了我独自一个发着呆。
　　 夜幕重新笼罩了大地，我绕着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转了一大圈，然后轻盈地跳上墙头，冲进了无尽的黑暗中。面前的树林，是我的乐土和战场，在这里，我就是王者，也不再是一只孤独寂寞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