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征文霜叶红于二月花】深情追忆(散文)
星期天,一家人在酒店欢聚。最老的老妈,最小的重孙子。老妈抱着重孙子,重孙子笑,老妈笑。旁边的儿子笑,远处的家人们笑。一顿饭,四代人,服务员在门缝里看着这一家人,透出来羡慕,拾捡着感动。
回到家,老妈坐在沙发上,像是看电视,实际上是在思考。这段时间,老妈时常愣神儿,从她的话语里,我触摸到了她内心的变化,我知道,老妈心事重重。有一次,她念念有词:是不是活得太长了。我妈四十多岁就走了,我都活过八十了,应该走了。我的孩子们都大了,也快老了,我都有重孙子了,要是老头子还在,看到重孙子,不知会怎么高兴呢。一个家,开枝散叶,四世同堂了,真好啊!可是这年岁老了,要是得上累人的病,累着孩子们,想想就心疼。我要是一觉睡过去多好啊,我不受罪,孩子们不挨累。我装作没听到,压着内心激动,做应该做的一切。看着老妈那丝丝缕缕的花白头发,想什么有什么的日子里,感觉不到快乐,总有一种压抑的难受。老爸走了,我们都代替不了他,老妈是孤独的难受。我沉默了。
老爸和老妈是一个村里的,从小一块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在我的记忆力,老爸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说话的时候,双眼溢出来笑意,让我们感觉到老爸与别人家的长辈们不一样的地方,踏实且幸福。对老妈,老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娇惯,不管老妈说什么,做什么,老爸都感觉是对的,从没有反驳过。当然,老妈也有这个资格。三十年代出生的人,经历是相当丰富的,对于今天的我们,那就是一本不用润色的教科书。老妈从小就聪明伶俐,从儿童团长做起,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是地下党组织的编外成员了。那时的老爸,还是一个摸鱼套鸟的散漫小子,看着小大人的老妈,感觉她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老妈呢,都不正眼看他。姥姥是一个守旧且自私的人,过多地想到自己的女儿,怎么能说跑就跑了的道理。儿子已经去部队上前线了,女儿说什么也不能放手。抓着还在私塾里认字的老妈一路狂奔,锁进了小厢房:女孩子认字干啥?好好学着做饭就行了。村妇救会的会长,当时住在村子里的一个连长,一起来给姥姥做工作,结果都被赶出了家门。因为有大舅在部队,人们对姥姥还是很照顾的,也就注定了老妈的命运,只能陪在姥姥身边,不能有其它想法。即使是不让参加社会活动,老妈的聪明与灵巧也是遮挡不住的。不识字的老妈,听一晚上说书人的弹唱,就能一字不落的记住全部内容。一个冬天,一部书说完,老妈的脑海里,就有了一部书的内容,到了我们需要知识与学习的时候,老妈每天晚上,一段一段地说与我们。那时的我们,就像现在追剧一样,就盼着天黑,好听老妈讲故事。老妈的村子,就是冀东三支花的发源地,评剧、乐亭大鼓、皮影是当地艺人在冬闲时最火爆的表演季。各自组队,各自找场地,哪里有住的地方,有管饭的地方,艺人们就会安营扎寨,说上一个冬季。村子里有喜好乐亭大鼓的大哥,唱得不错,就挨家串户化缘,再把村东头的小庙打扫干净,场地就是小庙前的空场儿,大哥也加入其中,老妈也在其中。大哥是表演,老妈是铁杆听众。当时,《薛家将》《十粒金丹》是最受欢迎的,也是老妈最喜爱的。那时有“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之说。受老妈熏陶,我很久以后才小心翼翼地看了这两本书。至于为什么,我不得而知,老妈也说不出为什么。问到此话题,老妈就不讲理:以前就是听老人们这么说,我记住了,告诉你们了,怎么,错了?我只好说:没错,以后我弄懂就行了。老爸笑笑:闺女,看老爸怎么教你认知《水浒》。(我写过一篇《父亲的刻刀》,就是老爸教我认知《水浒》的。)
老妈的饭量一天比一天小,人也跟着瘦了下来。弟弟一直陪着老妈,从开始的每顿饭看着吃,到后来的吃饭就像打仗一样,我感到老妈是病了。想去医院看看,老妈不同意:我是不去医院的,各种检查,不受那个罪。我现在就是想走了,不想活着了,去找你爸。你说这个老头子,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叫我的,这都多少年了,就是不叫,等着吧,有找他算账的时候。我听着这话,观察着,感觉老妈是真的病了,好像精神出了问题,我想到了抑郁症。
各项检查做完了,我看着老妈,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恐惧。老妈说:回家吧,检查完了就没事儿了。我迎合着,听着大夫对各项检查的解读,我的脑袋开始发胀。大夫说,一个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瘦的这么明显,临床经验,得了恶性肿瘤的几率大。不过,老人家岁数大了,发展的慢,大夫不建议手术,但尊重家属的意见。我忍着流泪的冲动:大夫,你去和我妈说,让她吃饭就好!
回到家里,我一直给老妈讲大夫的话,就是吃饭的问题,只要吃进饭了,就好了。老妈开始耍性子了:都走吧,都走吧!你们这么陪着我,自己的家不要了?我知道,她的孤独在心里,我们做儿女的怎么陪也陪不到心里去。老妈站在窗前,一直看着外面,很久很久。然后坐到沙发上,自言自语:我看到老头子的坟头,长出了很多苇草。这些苇草怎么长到了坟头上呢,不是说坟头长出的都是苦菜吗?我想看看那些苦菜是不是开花了,一坟头的苦菜花,那该有多好看啊!可偏偏看到了苇草。
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在姥姥不予余力的扼杀下,老妈终于如姥姥所愿,留下来陪着她。大舅的牺牲让老妈彻底放弃了对自己命运的抗争,默默陪伴着姥姥。姥姥是思儿过度的情况下去世的,老妈一直陪着,错过了出嫁的年龄。在那个年代,属于大龄剩女的老妈,从来没有想过嫁不出去的事情,看着周围的人们焦急的样子,反而更轻松快活。怎么和老爸走到一起的,老妈从没有提起过,只是有一次听到老妈和老爸斗嘴,我深感两人的感情不一般。那次斗嘴的话,想想还真挺现代的。老爸:你看你又不讲理了。老妈:那你也和我不讲理一次我看看,你会吗?老爸:理在你那里,我讲不讲,都一样。老妈:你自找的呀!放着好日子不过,和我过这劳累的日子。本来是可以轻松的,星期天不用蹬着个破自行车骑上大半天,到家还有这么多的活计等着你,要是和城里那个女的结婚,你想想,你现在应该做什么?老爸:你爱想就想呗。老妈:我想?看不出来,这是心疼你。老爸:好了,你是这个家的有功之臣,养育的孩子都聪明听话,我累点,也高兴。从那时起,我的心里有了一个任务,不针对任何人,就是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看看那个老妈嘴里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人。
老爸从解放以后就在市里工作,老妈一直在老家养育着我们三个孩子。那时是要上工挣工分的,老爸舍不得老妈辛苦,只要把孩子带好了就行。老妈一年挣不了多少工分,算来算去还得花钱买粮食。每年到年终我们家总得交到队上足够的钱,才能把一年的口粮分到手。我的印象里,没有过缺吃少穿的日子。老爸每次回家都带回来好多好吃的东西,有白面馒头,有烧饼,有时还带回来一包粉肠。这些都是稀缺之物,看着都会流口水的。记得我第一次吃粉肠,是把粉肠放到勺子上,用舌尖轻轻地舔舔,感觉它的味道以后,用牙咬一小点,在舌头上来回翻动,回味它的美妙味道以后,才慢慢的嚼碎,很不情愿的咽下去。那种如吃山珍海味般的幸福,村子里的小伙伴是没有的。长大以后才知道,老爸为了我们能吃到白面馒头,他一直吃粗粮。一张细粮票可以换两张粗粮票,他把剩余的粮票全部从食堂买了精细的东西带回家,给我们吃。说是剩余,其实是从嘴里节省出来的,要是吃饱,哪有剩余啊!老爸活着的时候,老妈很少提起。老爸走了以后,提起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始是随意地说,越说越带情感,到后来,每说一次,泪水就流一次,我深感不安。
老妈突然间就改变了说话的内容,不再提老爸了,一个一个地点着我们的名字,回想从小到大受了多少苦。提起大哥,满含泪水:那孩子生在困难年代,出生时瘦的就是皮包着骨头,没有奶,吃点浆糊,饿的整夜的哭,身体能好吗?到现在身体一直不好,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多亏遇到你嫂子这样的人,又能干,又懂事,又会心疼人,你哥算是有福的了。老妈有一段时间,脾气大,情绪差。只要看到我,就像是看到多年的仇人,一开口就有火药味,感觉就是我扔下了她,让她无依无靠。陪着就想和我打架,不陪就是不孝顺。弄得我像是进入了更年期,怎么待着都难受。突然间听到这样的话语,我不适应的同时,看着老妈的脸,又瘦了一圈,精神还不错。就说你吧,多好的女儿啊!我以前就是不说你的好,好是给别人的,自己的女儿,是用来撒气的,怎么闹,女儿也是最亲最近的人。等我走了,就你孤单了,没妈就没家,这是常理。以后去你嫂子那里,那也是你的家!这种最平常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我听着却是痛彻心扉。无力回天的痛,含笑忍泪。老妈念叨:我知道你们都忙,照顾着家,照顾着我,还得上班。想让你们总陪着,怎么能行啊。就是陪着我,我还是想着你爸,还是去找他吧,烦我也去,可不想累着儿女们。看着老妈一直说下去的精神劲儿,我想起了一个多年以前的秘密,为了转移她的思路,我小心地说起。那是地震以前,我去老爸的单位,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一个阿姨。她和老爸打了声招呼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饭。她点头,说我可爱。我说我知道她,她问我怎么知道的。老爸当时也不吃饭了,他们两个一起看着我。老妈来了精神,听我说话。当时我怎么说来着,好像是问她有没有孩子,她看了我好长时间,然后看着老爸,说我聪明。记得她拉起我的手看着,对老爸说,想学琴了就去找她,她要教我弹钢琴。原来她是一名教师,一名音乐教师。老妈长叹一声:你要是别人家的孩子,一定出息了,老妈不识字,耽误你了。我没想到老妈会这么说,应该问那个女的是什么人才对呀。
陪老妈最后的时间里,对我的煎熬是无法言表的。看着她痛苦地呻吟,想动又动不了的无奈,叹息生命的残酷。看着她昏睡的静态,难舍难分的情感搅扯着滴泪的心。夫妻两人,待到白发苍苍,相互陪伴是最幸福的。第一个走的人,也是幸福的。爱人相伴,谁也替代不了。最后走的,要有承受孤单的心力,也有不要让儿女付出辛苦的伟大。养儿防老,在老龄化愈来愈严重的今天,儿女也面对高龄疾病的困扰,哪一个老人不为儿女着想。可现实是,存在的只有存想,没有任何能力改变什么,真是滴泪的伟大,无法面对,只有面对。
看着昏睡中的老妈,一种有感于父母的情意让我热血沸腾,一生的轨迹,就是一首诗,一本痕深痕浅的方块字。
相伴一生
——有感于恩爱的父母
你驻我心已记不清时期
你的容颜如昨日依旧亮丽
很久没有了卿卿我我的甜蜜
心与心却早已没有了缝隙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里
风轻云淡间洒落着甜蜜
身后延伸着岁月的轨迹
眼前是夕阳的霞弥
你的光环里容着我
我彻底融入你默默的目光里
一壶清茶斟满两杯
清香从唇间飘渺着漂移
熏染着白发熏染着皱纹
浪漫着日月播撒着爱语
执子之手一年四季
与之携老风风雨雨
银发飘飘双手紧握
夕阳红透过程美丽
拾不起走过的痕迹
印记下凹凸有致的四季
夏有清凉冬有暖意
一路飘香沉醉儿女
老妈走了,和老爸合葬在一起,在老家的南方,旁边是滦河的支流。河水静静流动着,归乡的游子把结晶的乡愁,用生命的终点喂养着。重孙从远处传来的笑声,时而真实,时而缥缈,延续着生活的四季,延续着生命的神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