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黄桃罐头(散文) ——忆童年 之一
儿时的故事中,素材太多,味道也太多,我试图从中理出一个头绪,再顺着这条线,找出一个璀璨的火花。这一次记忆却将我带到了金灿灿的黄桃罐头前。
黄桃罐头,是我不能不记录的一段故事。黄桃罐头中,有我儿时的天真快乐的样子,有奶奶的音容笑貌,还有年轻父母操劳辛苦的身影。
一
前几日下班回家,家门口放着一个快递箱子,打开一看,是一整箱的黄桃罐头,分两层用成型泡沫分隔包装着,映着灯光,金黄灿灿的,甚是喜人,也诱人。不用寻思,我已经猜到是谁寄给我们的了。随后一边“吩咐”老婆:“你给胖宾发个信息,说,收到了。”一边心里琢磨着:“哎,这家伙花这钱干啥。我们可别浪费这么好的东西啊,得想办法吃掉……”
罐头于我而言,有一种莫名的感情,或者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结。我挖空心思寻找这种心结的出处,找来找去,我无奈地发现,这种奇怪的心结由来已久,源自于贫穷,源自于遥远的儿时。
三十年前的大西北农村,老百姓们完全依靠种地为生,靠老天吃饭,物质极度的匮乏,让我们这些孩子,对外来物品都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心,而这其中最数吃食最诱惑人。
祖国大西北天旱、雨水少,高海拔的黄土高原,很难种植那些甜美可口的水果,像今天随时都能吃到的葡萄,柚子等水果,是只能在课本上才能见到。对于庙庄的孩子而言,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莫过于夏末秋初那半个多月,这种美,和天高云淡的高原秋景无关,和金色的麦浪无关,而是因为在这个季节里,有吃不完的甜杏和山樱桃。这种一年仅有的幸福季节,往往让寒酸了一整年的那些瘪肚皮,个个被撑得圆鼓鼓,心里甭提有多美。甚至被吃到“挂住”而茶饭不思,消瘦一圈,依旧乐不思蜀。至于为了抢占一棵杏树,偷别人几颗杏子而大打出手,弄得面红耳赤的也不在少数。于贫穷农村的孩子而言,这等了一年的甜杏和山樱桃,实在太宝贵了,吵吵打打,也不为过。大人们看在眼里,却不理会,由着孩子们闹。也许在大人们的眼中,孩子们为了杏子闹得鸡飞狗跳,也是这个季节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不过这种经历于我而言,却少得很,所以我时不时会调侃自己,缺了西北孩子该有的童年。不过理性分析,我觉得“事出有因”。一来我自小身体瘦弱,个头矮小,二来我还上有好几位哥哥给我“遮风挡雨”,我甚至都不用自己爬树就可以吃到熟透了的杏子,这或多或少都让当时的我有些许自豪。
二
不过杏子毕竟是生在黄土地上,和这些孩子们一起成长出来的,要说在那些年里最能让我产生优越感的,还是每年两次可以放开吃的罐头,特别是黄桃罐头,这令人喜欢的美味,却是因为我家有一个全村里年纪和辈分最高的奶奶,之所以是一年两次,一是过年,二是奶奶的寿辰。
奶奶生于二十世纪初,在我略微懂事的时候,奶奶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耄耋年纪了。因此在我的印象里,每年过年,全村最数我们家亲戚多,从大年初二开始,每天三两波亲戚,一直可以持续到正月底,家里的生活才能渐渐恢复正常。母亲最愁一年一度的正月,也是源于此。老家的习俗不同如今的城里人,比如来个亲戚朋友端一杯茶,最多洗点水果招待招待就好,即使要请客招待,大多也是去饭店解决。西北人实诚,家里来客人如果不端上一碗饭,则是最大的失礼,因此那些年,不管家里来多少亲戚,母亲都要给做一顿饭。
亲戚们自然不会商量着一齐来,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前脚刚走一波,又来一波,因此正月里的母亲,几乎整日猫在黑乎乎的厨房里,一顿接一顿地做饭。家家都是这个风俗,所以来的亲戚也心知肚明,知道只要来了,不管几点,准会有饭吃,一般都会空着肚子来,都会真正吃上三大碗臊子面,才擦嘴点烟拉家常。而这些天,奶奶则和父亲一起,整日在奶奶住的上房(农家四合院的主房,一般由家里最长者居住)里,陪亲戚拉呱,递烟,熬罐罐茶,或被亲戚拽着一次接一次吃饭,一样显得非常忙碌。那些日子里,奶奶的上房从早到晚,弥漫着臊子面和旱烟的味道,袅袅然久久不能散去。
不过不管是忙碌于一次次做饭的母亲,还是忙碌于整日招呼亲戚的奶奶和父亲,在当时我懵懂未开的孩子眼中,都几乎无须理会,相反,内心无比开心,开心于亲戚们偶尔递来的三两毛钱,还有奶奶的桌子下堆放起来的礼品。
那些年,老百姓的生活都清苦,没啥好礼品相送,大多是一包红枣,一包黑糖,或者一瓶一块五毛钱的糖水罐头。我最爱吃奶奶的罐头,特别是黄桃的。
天色渐暗,温度骤降至零下,亲戚们个个穿着皮袄棉鞋,匆匆回家去了,奶奶的屋子里总算清净了下来,厨房里忙碌了一整天的母亲,端着杯子从奶奶屋子里的暖瓶里倒出仅剩的半杯温水,蹲在廊檐下,吸一口水,嘘一口气,看上去有如释重负的样子。父亲背着背篓,急急忙忙去给那两头嗷嗷直叫骡子填料,奶奶弯着腰,揭开厚重的棉门帘子,朝外喊:“哪个蛋蛋来给我扫扫地,我给罐头吃……”
哥哥们的个子都比我高,身子比我强壮,自然跑得比我快,奶奶屋子里满地的瓜子花生皮顷刻间、随着一阵尘土飞扬,被哥哥们清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乖巧地守在奶奶的炕头边,等候奶奶的“奖赏”。每每那时,我都会悄无声息地把脑袋挤进哥哥们中间,瞅着奶奶,满脸傻笑。
奶奶的罐头太多了,堆满了整个桌子下面,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富可敌国。但即使这样,奶奶也不会给我们每人一瓶罐头,最多两人一瓶分着吃,就算很好了,其余剩下的,一大部分交给了父亲,用来走亲戚用,留下一小部分,等我们都睡了后,悄悄藏进她的柜子深处,其实我们都知道奶奶的藏宝之地,只是都迫于父亲的威严而从不敢造次偷吃。实际上奶奶留下的那几瓶罐头,最终也是作为她管理我们的砝码被我们吃掉,而她自己舍不得吃。奶奶的罐头有苹果的,有冰糖梨的,有桔子的,还有黄桃的,但她每次递给我的,都是我最爱的黄桃罐头,那时候我以为碰巧了,后来我想想,估计奶奶是摸熟了我们每个孩子的口味。
一年一度正月走亲戚留下的罐头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又会迎来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奶奶的寿辰。实际上,我们家在我记忆里从来没有刻意地为奶奶操办过寿辰,但因奶奶的年纪和辈分的关系,每年奶奶寿辰,同样是正月里那同一批亲戚邻里,带着同样的礼物,以同样的节奏,三三两两,不分上午下午地陆续赶来。一切都和每年的正月一样,一样忙碌的母亲,一样进进出出的父亲,一样烟雾缭绕的上房,还有一样高高堆起来的罐头。
三
黄桃罐头就在那些年吃上了瘾,但最终还是没吃够。虽说多,也不能放开肚子吃,奶奶分配罐头的技术总是那么高明,她分给我们的量,总是让你刚刚尝到味儿的时候瓶子就见底,吊着胃口,听着奶奶重复了无数遍的那句话:“明儿谁乖,我给谁罐头。”让人千般不舍又不得不舍,砸吧着嘴个个回屋睡觉。那样的夜里,梦中都弥漫着黄桃罐头的甜味儿。
一九九五年深秋,奶奶带着她九十四年的人生故事,在亲戚邻里几百人的护送下,伴着一曲悠扬婉转的唢呐曲《百鸟朝凤》,永远地走了。那年我十三岁,正上初一。
奶奶走后,逢年过节来家里走动的亲戚少了很多,节日里的母亲不再那么忙碌了,父亲竟然也有空帮母亲烧灶火。再后来亲戚们手中的烟酒牛奶代替了昔日牛皮纸包着的黑糖红枣、代替了廉价的罐头,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吃过罐头,更没吃过黄桃罐头。曾经一度使我以为罐头早已经被时代的车轮碾碎丢弃了。慢慢地,在“江湖漂泊”的二三十年里,我甚至忘却了人生里曾经有过一段关于罐头的故事,这故事藏得很深,深得难以挖掘出个眉目,端详出个样子来。
胖宾去年就悄无声息地给我寄来了一箱黄桃罐头,她说这是人家现摘现做、纯手工的健康食品,特意给我们家寄来的。打开箱子的瞬间,我盯着齐刷刷一箱子金灿灿的黄桃罐头,思绪瞬间犹如穿越千年的蝴蝶般,飞回到三十年前的老家,飞回了那间土味十足的老上房,眼前似乎出现了高高堆起来的罐头,还有炕头上盘腿而坐的奶奶。周围同事的议论声,瞬间又将我拉回到三十年后,拉到了距离那个老上房足足三千多里外的申城。看着眼前一整箱黄桃罐头,思绪万千。这可是我儿时想都不敢想的奢侈、类似于一个曾经的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梦想,突然变成了真实,这该是何等富有,一瞬间,感慨、怅然、回忆、忧伤……
后来我将那一箱罐头全部分给了同事,自己一口都没吃。同事问我为何自己不吃,我苦笑一声:“年前查出血糖不稳,这高糖的东西,我不能吃啊……”
今年黄桃上市的这个季节,胖宾依旧准时寄来黄桃罐头,胖宾就是这样的人,想给你送啥,不需要提前告诉你,直接寄到家里。我感慨于胖宾对朋友的真诚。同时,心里不禁又有些伤感,或者是不甘。黄桃罐头虽然是我梦里都想吃的美味,其中有我儿时的情感,还有对奶奶的思念,我何尝不想放肆地大吃一顿,但正如老家那句俗语:“有牙口的时候没锅盔,有锅盔的时候没牙口”。我如今虽然身体健康,但控制糖的摄入依旧不敢松懈。现在的好生活,美食丰富,却也有烦恼,也许,这就像是人生中许多事情一样,美好之时,往往有所缺憾吧。
仔细想想,记忆的深处,类似于黄桃罐头一样的东西太多了,它们都是我曾经遥不可及的梦,一个个熠熠生辉,但而今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无法触及,或是迫于现实,或是迫于生活与生存。人,生而矛盾,活而矛盾。于衣食住行,于思念深处,于梦中,矛盾重重,且又对立统一。
面对黄桃罐头,虽然不可以享用,但我依然喜欢静静地看着它,看着黄桃罐头那金灿灿的样子,任思绪飞扬,在回味中思念,思念童年,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思念度过的半生。这样,安好。
作为文字爱好者,我们有义务记录远去的童年趣事。不要让曾经陪伴过我们美好年华的事物消失在这一代。历史需要承载,需要呈现。感谢作者的倾情奉献,同龄人一起咀嚼饥饿年代的清贫与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