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轨迹(小说)
大学毕业后,苏军一直保持阅读的习惯。他喜欢上阅读,是因为阅读可以让人更智慧。这世上,聪明的人太多,有智慧的人鲜有。
这日,他来到图书馆,走到文学书架,把书取下来,又放进去,似乎很难找到他喜欢的。直到《轨迹》这本书,让他停止了寻找。书本的封面设计极简,是纯黑,纸张质地上乘,看上去很有质感。翻开封面,作者简介也极简,只介绍了笔名及代表作。仅此而已。其它一无所知。简介上方是作者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留着齐耳短发。里面穿着一件浅红格子旗袍,旗袍下身是略显宽松款式的。外面罩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款式简洁大方,有大口袋,单排浅棕色大扣。最惹眼的是涂着朱砂口红的嘴唇,带着隐秘,让人一眼难忘。隔着纸张,能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水味。她微侧着身子看向前方。
他抚摸着照片,不免激动起来。是她!他很肯定。样貌更成熟漂亮了,眼神更笃定了,但依然略带忧郁。
多年未见,她出落得这么大方漂亮,竟成了一位作家,让他倍感意外。
上初中时,他与她成绩相当,两人都考上了高中。那时,班上能考上高中的寥寥无几。而她,因家境贫寒,没能再上高中。
她何尝不想上学,只是贫穷让人身不由己。枫林镇是个地少人多的地方,大部分青壮年人在外搞副业,否则很难维持家庭生活。她家五口人,下有弟弟和妹妹。父亲是个残疾人,在她还未记事时,父亲就发生车祸,轧断了一条腿,从此靠拐杖行动。她家这种情况,搞副业赚点生活费是无望的,全靠着母亲种着一亩地水稻,以及半亩地棉花过活。产出的粮食除了交公粮,所剩的还不够一家五口人吃。每年到了春天,家里便断粮。
有一年断粮期间,舅舅接济了一些大米给他们。母亲怕吃了上顿没下顿,煮了仅够一人一碗的饭量。那时在枫林镇,除了米饭,没有其他可充饥的。红薯都不多见,那是零嘴,是可种可不种的,而枫林镇没有闲田种红薯,要省着田地种菜。农村人每日干体力活,饭量都很大,大人每餐要吃两大碗。小孩也不例外,放了学要干农活,平时没零食可吃,饭量也都大着,每餐要吃两小碗。
她那时上初中,正值发育期,一碗饭根本吃不饱。当然她不会要求母亲多煮一点,因为吃完这些米,接下来几个月的米该从哪来?她担心着。种子刚刚播下去,要到夏天才能收割早稻。也就是说,要到夏天才能吃到自家种出来的大米。当然,她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那是大人的事。
饭量减了,没有一人闹情绪。弟弟妹妹也很懂事,知道家里情况,没有吵着要多吃点。她刚要端起来碗,只见父亲皱起了眉头,用筷子从碗里挑出了几条米虫,再将筷子在碗的边缘敲了敲,把米虫敲在餐桌上。
米虫是常见的,父亲何必瞎讲究。她瞧不起父亲。只管端起碗来吃,扒了两口,发现米饭里全是米虫。她愣住了,停下筷子,只感到一阵恶心。再看父亲,只是皱着眉,不再挑米虫。而母亲,跟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吃着。弟弟妹妹估计饿着了,没有发现米饭里有米虫,大口大口地就着菜吃饭。
枫林镇的早餐还是米饭,没有包子、馒头、面条之类的。这是祖祖辈辈的传统。他们只知道吃了米饭才有力气干农活,如果吃面食,一天都使不上劲。上学期间,她的早餐是在学校吃,那是学校的规定,学生都要在校吃早餐,吃的也是米饭。米是每月按时从家里带来交到学校,菜是另用钱买。
食堂只有素菜,没有荤菜。大部分同学打两份菜,才够下饭。而她每次只打一份菜,两角钱,一个星期五天下来刚好一块钱。母亲不会多给钱,刚好一块。她从不敢乱花一分钱。如果要买个本子或笔之类的,她只有省下一两顿的菜钱。没有钱打菜,只好吃白米饭。在食堂吃白米饭,被同学看见,定会招来闲话。
她早有主意。每次悄悄地离开食堂,端着碗来到教学楼的侧面。这里是学校的垃圾堆,垃圾堆下面是一条河,是枫林镇的母亲河。隔着河,是一块稻田,再过去,便是一个村庄。这里没有人,只有下午打扫卫生的时候,才有人会来这里倒垃圾。
这个垃圾堆经年累月不清理,挤占了一大部分河岸线。垃圾堆里熏出的腐臭气,常常使她想吐。为了填饱肚子,她极力忍住,把饭吃个精光。她不喜欢流泪,那是无济于事的。隔着垃圾,看着静静的河流,感觉枫林镇的时光流逝地很慢,慢得让她觉得一生如此。
每年九月份开学,家里就开始发愁,兄妹三人的学费凑不齐。这是她一年中最阴郁的日子。没有钱缴学费,她不敢去上学,敏感的她经不起老师追问。母亲要她自己去向老师说明,等家里棉花卖了,再补交学费。这在母亲看来,跟借钱还钱一个道理,是件极为普通的事情。而对于自尊心极强的她来说,是难以启齿的事。她始终不敢去学校向老师开口。家里常年经济上的困窘,让她极为自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母亲只好撵着她,一起到学校找老师。站在老师面前,她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极难为情,就像在别人面前裸露着身体。母亲觉得理所当然,在老师面前历数家里困难种种,表情凄楚,鼻涕眼泪一把,带着哭腔述说。她极为厌恶母亲这种行为,以自己的弱处来博起别人的同情,显得很不刚强。而且母亲哭着哭着,就用拇指和食指按住鼻子,将鼻涕直接擤到地上,再将留在鼻子里的鼻涕用手一抹,直接擦在衣角上。这种粗俗的行为,是让人讨厌的。这是每年要上演的情景,她只是怯怯地站在母亲旁边,不吭声。
棉花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家里一年到头的开销就指望着半亩地的棉花。每年10月份后由镇上棉站统一收购。卖棉花,是家里一件大事。头天晚上,在睡觉的卧房,点上几根蜡烛。那时枫林镇供电不足,晚上总是停电。卧房的窗户有几块玻璃碎了,一直未修补,风直接吹进来,烛光摇曳不定。大家将已经装进蛇皮袋里的棉花又全部倒出来,堆成像山一样。全家人围着棉花堆,盘腿坐在地上,将所有棉花挑拣一遍,剔掉有虫咬过的和已经腐烂的。母亲总是一边快速地挑拣着,一边大声吼道:“都剔干净点,今年棉花卖不起价钱,大家都别想吃桔子。”这个节点,就算母亲不提醒,也没人敢马虎。棉站会将棉花评等级,等级不高,就卖不出好价钱,如果不合格,会直接将棉花退回来。
第二天天未亮,鸡还未鸣叫,村子里安静地只有几声清晰的狗吠声。她和母亲将棉花装上木板车,一起往镇上棉站送去,早早排好队。一直到下午,才能领到卖棉花的钱。
卖棉花时节,正是青皮桔子上市的季节。卖完棉花,母亲会在棉站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上几斤桔子,给孩子们解解馋。她舍不得吃,但喜欢闻桔子皮香彻入骨的气味。剥开桔子皮,桔雾喷溅到手上,几天过后,还能闻到一股清香,她喜欢闭上眼睛闻着。她并不馋,只希望每天能填饱肚子。
钱对她们家来说,是比一切都要重要的东西。家人的愁苦都跟钱有关。父亲因残疾,行动不便,干不了农活,便越来越懒惰,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常在家里摔东西。呆家里烦闷,只好每天跟村里的闲人打牌,打发日子。
母亲一急上火,便骂父亲是个无用的人,嫌他赚不了钱,养不了家。父亲本是性情古怪的人,听母亲这么一骂,疯了似地拿起拐杖往母亲身上乱砸。母亲不敢还手,被父亲打得发出一阵阵惨叫。村里人是爱瞧热闹的,陆陆续续围了过来,这似乎也是一个凑在一起的由头。他们也不劝架,只是看个究竟,好向他人绘声绘色地转述这个真实情况。母亲见众人来了,哭得更厉害,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鼻涕眼泪沾到披散的头发上。母亲一边骂,一边撸起袖子、裤管,将身上青了紫了的地方给众人看。众人见状,皱着眉头,叹着气,深表同情。而父亲坐在饭桌前的长凳上,点上一根烟,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剧情没有看头了,众人一一散去,家里又冷清下来。
这时,她去哪了?她是不愿看到这种惨烈情景的,黯然地跑出来,来到江边,坐在桥上,思考着人生与钱的问题。她想尽快获得钱。
中考成绩还未公布,她就被亲戚介绍到城里的一位远房亲戚家照看两岁的女童。女童的父母都在政府机关上班,没有老人帮衬,正想找个保姆照看。而她,年纪虽小,却是个合适人选。家里弟弟妹妹都是她一手带大的,照看孩子还是有经验的。家务活更是不在话下,她一惯勤劳,什么活都能干。
她勤快又本分,不仅会哄女童,还会给女童讲故事,很受女童父母喜欢。
女童父亲嘉信是一位副市长的秘书,常年坐办公室写材料。他平时也爱看书,家里藏书很多。
保姆工作是令人烦闷的。惊喜的是,她收到了苏军的来信。上初中时,苏军坐在她后一排座位。除了每天要挨着苏军的桌子挤进座位的时候,偶尔对视一下外,他们没有其他的语言交流。信上,苏军鼓励她,要她积极向上,继续保持学习的热情。
在感情苍白的世界里,她得到了灵与肉的慰藉,甚是感激。这比钱带来的快乐更持久。她很快给苏军回信,将内心隐秘的东西都在信中裸露,毫无保留。他们不间断地信件来往,彼此打开心扉,充满了倾诉的渴望。苏军在城里上高中,但他们从未见过面。
的确,她没有放弃学习。趁女童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到书房找些书来看,她的求知欲很强烈。
一年后,女童上幼儿园了,她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一日,做完家务,她在书房看《茶花女》看得入迷,连嘉信进来了都没有察觉。
嘉信回家取些衣服,准备出差。见她在书房看书,走了进去,并不打扰,在她旁边站了很久。当她反应过来时,有些不知所措。
嘉信扬起嘴角,对她一笑,“我喜欢你看书的样子,很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应对。正待离开,嘉信一手抓住她的胸部,嘴唇已贴到了她嘴上。她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出来,逃离了这所房子。
她从小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是三观很正的教育。嘉信的行为,她当然鄙夷,心里是容不下的。想着这一幕,就没有再继续呆下去的理由。她想辞职,离开那所房子。等嘉信出差回来,她就将这个决定告诉他。
那日,她送女童去幼儿园,回到家后,嘉信还未去上班,坐在沙发上看杂志,似乎在等她。
她站在门口,离他有两三米远。正待开口,嘉信说话了,眼睛并未离开杂志,“你想辞职?”
“你怎么知道?”她怯怯地问。
“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看上去并不愉快。”
“你真的决定了?”他追问。
“是的。”她回答地很坚决,以示自己是个刚烈的女子。
“你凑齐了你弟弟妹妹的学费吗?”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移动。
学费?她竟将这事忘了。这几天只想着辞职的事,还没考虑过钱的问题。马上九月份了,弟弟妹妹正等着她的工资开学呢。要不然,只有等家里棉花卖了再交学费。平时她的工资寄回家,只够家里日常开销。
她又想起母亲那副向老师哀求的嘴脸,脸不禁红了。当然,她不想让弟弟妹妹难堪。但她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你现在去外面不一定能马上找到工作,工资也不一定能马上领到。”他放下杂志,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她说,“你如果愿意听我的,你弟弟妹妹的学费都可以解决。还有,你不是很爱学习吗?我可以资助你继续学习。”
这一番话让她很意外,也激起了她的愤怒。看来他是早有预谋,不谙世事的她,完全招架不住。她不敢抬头正视他,知道他心怀鬼胎。她一向心高气傲,理所当然不会接受。她摇了摇头。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嘉信说完,拿起沙发上的公文包便离开了。经过她身旁的时候,他站住了,在她耳旁说:“我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说这话时并不轻浮,倒很认真。
她闻到他清新的口气,是刚刷过牙的薄荷味。
钱一直困扰她。可她真想不出办法,家里只等着她的工资。
嘉信并不是令人讨厌的人。他长得面目疏朗,很干净。有社会地位,又有钱。应该是招女性喜欢的。
其实,嘉信一家和和睦睦,几乎没有争吵,不像她那个鸡飞狗跳的家。嘉信从不动怒,对孩子也很有耐心,对妻子总是那么温和。
只是,在她的道德观里,一个有妇之夫对别的女人产生感情,就应该受到谴责。而她,是不会随便屈服于他人的,即便是为了很想得到的钱。
她不明白,嘉信为什么会喜欢上她,他比她大十岁。这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
她给苏军写信,告诉他最近心绪不佳,人很懒惰,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兴趣。她说,生活是一条苦难的路,路的前边是白雾茫茫的,没人能看清它的尽头。
苏军很快给她回了信,告诉她要坚信未来。信中还列举了很多名人,如何从苦难的生活中走出来。末了,他写了一句:等我。
读完,她把信捂在胸口。她不明白等待的意义,只知道这是比“我喜欢你”感情更为炽热的表达。
一日,嘉信妻子出差了。女童哭闹得厉害,一直嚷着要妈妈,饭也不肯吃。她想出各种办法哄她,也无济于事。后来女童哭累了,自己睡着了。她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只想早点洗漱入睡。正在刷牙,嘉信从书房出来,从后背抱住她,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颈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