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暧】丢失的账本(小说)
一
“好端端的记工簿怎么就弄丢了呢?这下怎么搞?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团结生产队队长潮兴旺双手靠背剪在一起,来回踱着步子,瞪着记工员张小亮一通猛批。
“我,我……”
张小亮欲言又止,心怦怦直跳,脸涨得通红,这下真的闯了大祸。这本记工簿记录着春季以来半年的工分,这可是大家伙的口粮分啊,到年底就靠工分分粮吃。
“这时候弄丢了,每家每户做多做少,你分得清吗?”潮兴旺举起手来真想抽张小亮一个耳光。
“潮秃子,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你侄子闹出这么大的事,你看怎么办吧?”苏二根恶狠狠地瞪着潮兴旺一眼,那浓浓的眉毛一抖一抖的,像黑色的毛毛虫在蠕动。
潮兴旺用左手捋了捋头顶仅有的一缕头发,露出锃亮的大脑门,焦急中不小心又捋掉了几根头发,看着大家竟不知所措。
早上,本来吹哨准备上工去割圩区早稻的,结果哨子吹到张小亮门口时听到了这档子事。社员们一听说张小亮弄丢了记工簿,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哪还有心思干活,全都围在了他的家门口,想讨个说法。一百多人像一池浑水搅在一起,在他家门前不停地晃荡着,议论纷纷,吵吵闹闹,有哭爹骂娘的,有撸袖子准备干架的,有个几岁的小男孩光着屁股,甩着小鸡鸡来回晃悠着,结果被他生气的娘一巴掌打得哇哇大哭,屁股上留下了五个深深的手指印……这打人的年轻妇女就是张小亮的娘潮兴花,光屁股小孩是她的小儿子。
“潮秃子,不要再捋了,再捋就成光头了。”苏二根弟弟苏小根大笑着,给人幸灾乐祸的感觉。
“怪不得把媳妇捋跑了。”有人嘲笑道。
潮秃子本来也有一个对象,后来别人都笑她的男人长得丑,便离他而去了。至今潮秃子一直单身。
“哈哈哈……”社员们一阵哄笑。可是笑归笑,丢失账本这个事怎么解决呢?不解决到年底怎么分粮呢?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本账,这可是关系到生存的大事。
潮秃子突然夺下一位妇女手上的镰刀,大家惊呆了。莫不是?……人们面面相觑。
“不用担心,你们给我几天时间,要么找到记工簿,要么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不然就像这缕头发,任由你们处置。”说着,他抄起镰刀猛的一下割断了自己仅有的这一缕头发。这下离光头也差不离了。
“叔,你这是干嘛呢?都是我的错。”张小亮脸上依然红通通的,非常惭愧。
“是谁这么缺德?你偷什么不好,非要偷我儿的记工簿?这东西是用来吃呀,还是用来揩屁眼呀?那上面还有你娘的名字,小心遭雷劈!”潮兴花气得牙根痒痒的,恨不得将那人抓出来嚼着吃掉。
“你胡说什么?”苏二根瞪着潮兴花一眼,眼珠子像两个大大的黑色玻璃球。
“又不是你偷的,你紧张什么?”
“我当初就不同意张小亮当记工员,一个小孩,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就是你这个潮秃子,非要选他,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你看上他娘了?”
“你胡说什么,她是我的妹妹,小心我撕了你的嘴!”潮秃子这下子气得脸像猪肝一样紫。
“假斯文什么,谁都知道你不是她亲堂哥,你是你爹从外地捡回来的。因为你娘不生,哈哈哈!”
潮秃子头顶由亮一下子变红,血仿佛要从里面喷涌而出,攥得拳头咯咯响,幸好被人给拉住了。
“是的,一个15岁的孩子当什么记工员?胡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
潮秃子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二
事情还是要从去年下半年说起。
团结生产组本来有一个比较称职的记工员,他是潮秃子的小学同学叫马一灵,得到过高人指点,一手算盘打得啪啪响,什么“加减乘除”闭上眼睛都打得飞快,八匹马都快不过他。大队老会计退休了,大队书记马上想到了马一灵。于是急忙调走了他,这对于团结小队来说就是“釜底抽薪”,潮秃子急得直抓头,不过反正也抓不出什么名堂了,可是这事很棘手,总得有人替上吧。不放人吧?上级领导的话谁敢不听?向上面要人吧?没有,自己想办法。
潮秃子只好“就地取材”,团结小队大人中只有三个人是小学毕业,一个是潮秃子自己,一个是马一灵,还有一个就是苏小根。剩下的要么一个字不识,要么三年级都没有读完,有的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记工是一项细致的活儿,每天要记录全队一百多人: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应得的工分是多少。劳力一个人一天10分工,妇女8分工,十五六岁的孩子只能得5分工……潮秃子自己当然不行,因为他是队长,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马一灵就别提了,剩下的就只有苏小根了。
潮秃子没有办法,只好利用晚上时间召开社员代表大会,讨论人选问题。总共有20位代表,会上潮秃子分析了具体情况。
“没有人,那只有我弟弟苏小根当了。”苏二根站起来得意地叫着。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
与会代表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绝大数人都不同意。
“不同意,你来当啊!”苏二根怼了其中一个社员。
“为什么不同意?你们总得说说原因吧。”会议僵持着,潮秃子只好打着圆场。
社员代表们纷纷数落着苏小根的不是。他坏事从小干到现在,什么十一二岁的时候将人家的南瓜切开一个小口子往里塞大便啊,什么现在经常撩人家寡妇啦,什么干活出工不出力,尽干偷机取巧的事啦。混到现在,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是光棍一个,妇女们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当然,不光是品行不好,还有严重的口臭。让这样的人记工,哪个会放心?
社员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有的家人还是直接受害者,说得苏小根脸红一块,紫一块的,又无法辩驳,只好站起来不断地说两个字:“你……我……”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现在找不到会写字的,你们说怎么办吧?”潮秃子两手一举,又要抓头了。
“哥,你就别抓了,再抓头发全没了。”潮兴花是今晚唯一的女代表。他的丈夫两年前用水泵给生产队稻田灌水时被电死了。
大家一阵哄笑。
“有了!就让潮兴花的大儿子当记工员。这个孩子大家都放心,我们都看着他长大的,本本分分,刚刚小学毕业,有文化。”队里年龄最长的李老爹眼睛突然睁得圆圆的,像是寻到了什么宝物似的。
“切,他怎么行,还是个孩子,站都站不稳呢!”苏二根揶揄道。
“再怎么不好,也比你那个无赖弟弟强。”社员们又跟苏二根怼上了。
会议开到了晚上十点钟,整整两个小时,吵吵闹闹,没有结果,明天还要干活呢。潮秃子当机立断:“我看只有举手表决了,同意张小亮的举手。”
结果17:3,只有苏家三兄弟不同意,少数服从多数。
“你们同意也不行,他才十四岁,怎么记工啊?”苏小根抓住最后的机会争取一下,他多么想这个位子。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带他学习一段时间就会了。散会!”潮兴旺这次态度比较坚决。
三
张小亮接受记工员一职,每天跟着大人们跑田间地头,半年下来,晒得跟个黑炭头似的,瘦弱的身材看上去像只小黑猫,只有一大把。虽然没有干活,但是每天也只拿着5分的工分。
有一天,妇女们在摘棉花,傍晚时分张小亮拿着记工簿来到了棉花地里记工。这其中就有他的母亲,三岁的弟弟光着屁股坐在地沟里玩土。
“想不想娶媳妇啊!我家就有一个女儿。”李家婶子开他的玩笑。
“他婶子,我儿才十四岁,别胡说哟!”
“他娘还没有嫁人呢,哪轮到他呢?”苏二根的老婆王怀凤戏谑道,“哦,不是有个相好的哥哥吗?”
“哈哈哈……”妇女们一阵哄笑。
“割掉你这条嚼不烂的舌头,看你还拿什么说事。”潮兴花脸气得通红。虽说与潮兴旺没有血缘关系,他是大伯领养的,但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直以兄妹相称,怎么可能胡思乱想呢?
“好了,你们不要乱说了。把摘的棉花拿过来称一称吧。”张小亮气得全身哆嗦,但是他是记工员,他不能与王怀凤翻脸,要顾全大局,要忍。
“潮兴花,八十斤,去掉水分,计60斤。”张小亮大声说着,然后记了下来。
“王怀凤,120斤,除掉水分,计60斤。”也记了下来。
“凭什么你娘只去掉20斤的水分,我的就去要去掉60斤的水分?”她冲过来,要抢夺记工簿,被配合称重的副队长王大头给拦住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她撂下装棉花的布兜就跑了。很快,队长潮兴旺和苏家三兄弟以及几个社员跟在她后面来了。
王怀凤仍旧不依不饶,在地上撒泼打滚。
潮兴旺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根本所在,他将手分别伸进两人摘的棉花里,一个干干的,一个潮得能挤出水来。他让现场的每个人都来试试。
“还有什么话说?”潮兴旺说。
“我就是不服。”王怀凤说,“你与她关系不一般。”
“胡说也没有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摘的全是没有成熟的棉花瓣,有的棉桃只开了一个小口子,你竟然将它剥开,里面没有长熟的棉花瓣水淋淋的,这样的棉花即使晒干了,将来也没什么用。你这是浪费公家资源,我要上报大队!还有你苏二根!是你撺掇的吧?”
苏二根本来撸起袖子想打架,听潮秃子这么一说,又怕了,把袖子放了下来,态度又缓和了一点:“就是有水,扣一半也太多了吧。”
“那这样,她们俩的棉花现在都不算斤两,等晒干了再称,称多少就是多少,这总公平了吧?”
苏二根自知理亏,也只好这么办了。
几天之后,俩人的棉花都晒干了,结果潮兴花的有70斤,而王怀凤的只有50斤,吃了个哑巴亏。这件事在队里传开了,从此大家对张小亮非常信任。有姑娘家的都争着预订这个未来女婿呢,搞得潮兴花经常笑得合不拢嘴。看到儿子这么争气,自己苦点也没什么。只是那“死鬼”老公太无情了,怎么就狠心撇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两个孩子走了呢?每当夜阑人静时,一想起丈夫她就会潸然泪下。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窗外月亮圆得像个大筛子,一抖一抖地往上爬,挂在树梢上,露出半边脸,煞是可爱。
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丈夫回到了床上,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羞得喘不过气来,兴奋得扭动着身子。忽然一股从未有过的臭味透过她湿润的小嘴直入肺腑,恶心极了。她醒了,身上压着的不是她的男人!她随手抄起床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根铁棍朝那人头上猛打一下。那个黑衣人抱着脑袋跳出了窗外,惊醒了张小亮,娘儿俩抱头痛哭。
第二天,苏小根头上包着一块布出工。
“苏小根昨晚被老婆打了吧。”有人揶揄道。
“去你的。”今天苏小根见到人都躲躲闪闪的,特别是见到潮兴花,以前都是色迷迷地看着,今天竟然也转过脸去了。
“妈,你看。”张小亮指了指苏小根对妈妈说。
“不要惊动他。回头我告诉你舅舅去。”妈妈对他使了个眼色。
潮兴旺将这件事告到了大队,苦于没有直接的证据,大队书记只得对苏小根进行批评教育。
从此,张家与苏家结下了仇怨。
四
“大家不用讨论了。我已经猜到这记工簿是谁偷的了。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会将这个人揪出来。”潮秃子挥挥手,“大家准备干活去吧。今天由我亲自记工,用新本子记。”
大家听了这话,像吃了定心丸,纷纷跟往日一样上工去了。
这天晚上,潮兴旺来到妹妹的家,察看现场。昨晚门窗都关得严严的,自从上次出事以后,每天睡觉都谨慎着呢,门都上了插销。这记工簿怎么会丢呢?
“会不会还是苏小根?”潮兴花问。
“有可能,我有一计,保证叫他现出原形。”
潮兴旺对着侄子和妹妹轻声地交代着什么事。娘儿俩不断地点头。
第二天晚上,在队屋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
“各位兄弟姐妹们、叔叔婶婶们、侄男侄女们:谢谢大家给我潮秃子面子。今天我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记工簿丢了也没事,全记在张小亮的脑子里了。不信,你们考考他。”
底下闹哄哄的,场面比较混乱。
“大家请安静,请举手发言,不举手的不可以发言。守纪律的社员有奖励——一个麦麸粑。”这时候果然有人抬来了一筐麦麸粑。会场马上安静下来了。要知道六七十年代吃的东西比钱好。
潮兴旺点名发言,结果张小亮一字不差地将半年前某家某人的账本背出来了。再换一人,还是如此精准,太神了,社员惊奇不已。
一共找了五位代表发言。还有人想说,如苏小根兄弟三人,结果被潮兴旺打断了:“你们不行,因为你们家跟我妹妹有仇,就是说对了,你们也不会承认的。”
“假的,假的。骗人的。”苏小根大声嚷嚷着。
“你的丑事还要我当众再说一次吗?”潮兴旺怼了他一句。苏小根低着头,努着嘴,不作声了。
“你们放心,我侄子一天就可以将记忆中的账本写出来。原来的账本没用了。”
潮秃子话刚说完,有人就报告:“潮秃子,你看你脚边是什么?”
报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小根。
“不是你偷的吧?”有人开玩笑道。
“胡说,我一直没动,怎么是我呢?再说我偷这东西干嘛?”
这时候人群里有一个人悄悄地往外围走。
“大家请注意了,这个人马上就能现出原形了。”潮兴旺胸有成竹地说。
他仔细翻了翻账本,然后走到苏二根面前:“是你吧。”
“不……不是我……你胡说。”苏二根矢口否认。
“你们看,只有他家的工分全改动过,除了你还会是谁?”
“我不识字。”
“你不识字?你读过两年书吧。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对吧?自私得连你哥哥弟弟都不帮着改了。”潮兴旺说着,故意瞅他们兄弟俩一眼。
“噢,前天晚上你借我们家梯子上人家屋顶,敢情是为了偷账本啊,好你个老二,连我们都瞒着。”苏小根上前埋怨他二哥。兄弟三人吵了起来。
“好了,真相大白了。我们可以把这事报到大队了。”潮兴旺终于舒了一口气。
“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张小亮小声嘀咕着。
社员们相继散去,有人不知道其中的玄机,留下来请教潮秃子。原来他找了五位信得过的社员做了张小亮的“临时演员”,配合着演了这场戏。
“哈哈!我侄子哪有这么好的记忆力?”潮秃子笑了笑。
“怪不得你脑门子这么亮,原来你是聪明人。”有个小伙子开个玩笑。
“你要不要也剖开我的心看看?那里也是敞亮着呢。”
“啊?!”
第二天,几名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兄弟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