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二十多年前我在德州农业学校上学的时候开始，每次坐车到达了平原县城以北，远远地看见津浦铁路西侧、省道101东侧的千佛塔，我就常常会想起了我二姥爷沈青松和我二姥娘赵莞尔，也不由自主地遥想八十多年前他们在这千佛塔下第一次美丽的邂逅。
　　 千佛塔位于山东省德州市平原县城以北五华里，崔家庙村东五十米处，东距津浦铁路十米，西邻101省道二十米。凡是坐过津浦铁路上的火车的人，如果路过平原县城，都曾经见过这座塔。千佛塔塔身为八棱柱形，四面有窗，全高26米，青砖砌壁，七级节次，上下匀称，蔚然秀观。塔门朝南，门额镶嵌石刻“千佛塔”。
　　 对塔的史址，当地传说不一。有人说此塔建于别处，一个拾粪的老头于五更黎明用粪叉子端了过来。也有人说有个赵氏女子苗条秀丽、性情温和、勤苦俭恤、劝人向善。因此便有好事乡坤，为了纪念那赵氏女子筹钱捐资建了这座“鸟飞草翠，桷白铭赤”的《千佛塔》。
　　 在千佛塔西边不远处，就是崔家庙村。在民国的时候，在千佛塔北边还有一个“弥勒庵”，俗称崔家庙，建于何年无从考证。公元一九一二年崔家庙改为村立小学。
　　 我二姥爷沈青松就是去崔家庙小学探讨抗日形势的时候，在千佛塔下邂逅了我二姥娘赵莞尔。
　　 我二姥爷沈青松是禹城县党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南屯乡籍的中共党员，并且是禹城县最早的党组织的组织者和缔造者之一，也是中共禹城县委第一届委员会的筹备者和建立者之一。
　　 我二姥爷沈青松用自己短暂而富有传奇的一生，在禹城革命史上书写了熠熠生辉的一页。
　　 我二姥爷沈青松和我二姥娘赵莞尔起伏跌宕而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在禹城民间广为传诵，至今他们的爱情传奇在禹城县南屯乡大地上还被人们津津乐道。
　　
　　 二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中国东北的大好河山沦陷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但是，国民党政府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了丧权辱国、出卖华北主权的《何梅协定》，华北随后出现了伪“自治政府”，日寇实现了“以华治华”的罪恶目的。
　　 华北人民处于了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军阀主义的多重统治、欺压和剥削之下，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面对山河破碎的局势，全国人民无不义愤填膺，纷纷以各种方式表示强烈抗议。
　　 公元一九三四年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一辆人力黄包三轮车驶出了平原县城北门。
　　 蹬车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黑大汉，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身上是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裤。黑大汉躬着身子飞快地蹬着脚蹬子，黄包车飞驰在津浦铁路西边不远处的大路上。
　　 初秋的风儿吹过，大路两侧成行的大槐树上的枝条随风摇摆，几片绿色的槐叶随风飘飘洒洒，有几片叶子轻轻飘进了黄包车车篷里。坐在黄包车车篷里戴着白色礼帽和墨镜、穿着银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伸出双手，想去接住飘飞的叶子。黄包车正在疾驶，墨镜身子随着黄包车颠簸着，双手也不由自主地上下抖动。几片叶子从墨镜眼前飘飞而去，飘向了不远处呼啸而过的火车。
　　 这戴墨镜的年轻人就是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我二姥爷沈青松。
　　 黄包车到了崔家庙小学门前停了下来。沈青松下了黄包车，摘下了墨镜挂在了衣襟上，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了黑大汉，抱拳恭恭敬敬地说：“谢谢、谢谢啦！”
　　 黑大汉接过钱也赶紧深深地作揖说：“让您颠的受罪啦，莫怪莫怪！”然后蹬着黄包车扬长而去。
　　 沈青松抬头看见了学校门前的千佛塔。
　　 千佛塔建于清朝康熙八年（公元一六六九年），距那时也已经有二百七十多年的历史。
　　 千佛塔西边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是一个仰着脸往塔顶张望的年轻女孩的美丽背影。女孩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齐肩短发，上身穿一件天蓝色的短袖杉，下身穿一件黑色学生裙，腿上是雪白的长袜，双手倒背在身后握着一本巴金的长篇小说《家》。一看这女孩的美丽背影，就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位漂亮的文艺女青年。
　　 在秋高气爽的初秋的晴空下，女孩美丽的背影亭亭玉立地站立在巍然耸立的古塔下，加上不远处路旁成排的槐树的绿色的树冠，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水彩写意画。
　　 女孩缓缓地转回身，沈青松看见了女孩白皙秀美的笑容。
　　 这女孩也是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的学生，她是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四年级的女学生赵莞尔。
　　 多少年之后，我二姥娘赵莞尔常常给我说，我二姥爷后来不止一次给她说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情景是多么地美好。我二姥娘赵莞尔看见我二姥爷沈青松的第一眼的情景也令她终身难忘。
　　 赵莞尔回头看见在崔家庙小学门口有个戴着黑色礼帽、穿着银灰色中山装的清瘦帅气的小伙子恰巧正在看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片绯红，赶紧扭头又看向千佛塔。
　　 这小伙子怎么感觉这么面熟呢？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赵莞尔心里想，会不会是在平原县城大街上偶遇过呢？但是赵莞尔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帅气的小伙子。
　　 赵莞尔不由自主地又扭头往学校门口偷偷瞄了一眼，看见那小伙子走进了崔家庙小学。
　　 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老师牛晓鹰教授沈青松国文，牛晓鹰老师一直积极主张抗日。平原县城北的崔家庙小学校长汪禹铭和牛晓鹰是济南第一乡村师范学校的同学，并且也是积极主张抗日的热血青年。今天，牛晓鹰老师召集沈青松、张抗倭、陈龙秀等几个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思想进步的学生都到崔家庙小学，他们师生几个一起探讨当前的抗战形势。为了掩人耳目，沈青松就打扮成了阔少爷的模样。
　　 崔家庙小学西厢房里，坐在桌子后面留着小胡子、身穿灰色长袍的汪禹铭见沈青松进来了，说：“青松来了啊，快坐下吧!就等你自己啦！”沈青松坐在了桌子外边凳子上，靠着的是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四年级的学生、和沈青松一样老家也是禹城县南屯乡的陈雨圣。汪禹铭环视了一下围着桌子坐了一圈的青年学生，转脸对坐在身边的牛晓鹰说，“咱们开始吧？”
　　 面容清瘦的牛晓鹰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好。现在我给大家先说一下当前全国抗击日寇的情况。”
　　
　　 三
　　
　　 赵莞尔再次见到沈青松是在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的操场上。
　　 那天下午，下课后，赵莞尔回宿舍拿东西，当她走过操场西边的时候，看见操场上围了很多人。在人群里边的桌子上面，一个穿着银灰色中山装、面容白净、留着分头的年轻学生正在慷慨陈词地演说。赵莞尔走了过去，看见正在演讲的正是几天前在千佛塔旁边看见的那个男学生。
　　 赵莞尔悄悄地问前面的短发女学生：“这演讲的是谁啊？”
　　 短发回头瞥了赵莞尔一眼，不屑地说：“这是三年级的班长、咱们的学生会主席、大才子沈青松啊！你不知道吗？”
　　 “哦、哦、哦，知道，知道。就是不太熟悉……”赵莞尔嗫嚅地应和着。
　　 沈青松在桌子上挥舞着双手，情绪激昂地演讲着：“……同学们，我们的祖国正在经受着磨难！日本鬼子在我们的大地上蹂躏着我们伟大祖国母亲的美丽的肌肤，东北的大好河山已经被日寇的铁蹄践踏的支离破碎，我们的同胞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我们整个东北的白山黑土和肥沃的华北大地!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是要侵占我们全中国！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必须团结起来，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人群中突然有人举起拳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霎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振臂挥舞起拳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沈青松在桌子上举起右拳高喊。
　　 在场的所有人都举起拳头高呼：“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远处跑过来七八个人，跑在最前面的胖胖的校长高雄边跑边喊:“都不去上课，在这里闹腾什么？咹——”回头挥手对身后几个拎着木棒的校工喊：“凡是不听话的，你们给我把他们扭到教导处去，狠治！”
　　 沈青松一看情况不妙，跳下了桌子，混入到了人群里去了。
　　 人群立刻“呼啦”散开了，学生们四散奔逃。
　　 从那一天起，热血青年沈青松真正走进了豆蔻年华的少女赵莞尔的心里。
　　 几天后的傍晚，赵莞尔去学校图书室借书，在图书室里的书架间溜达着找书的时候，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正是沈青松。
　　 “是你啊！”沈青松惊讶地看着赵莞尔，“那天我在千佛塔那里看见的那个女孩是你吧？”
　　 看来那天沈青松也注意我了啊。赵莞尔心里一阵甜蜜的窃喜。
　　 “是我啊！”赵莞尔镇定了一下，甩了一下乌黑的齐耳短发，伸出白皙的小手，说：“认识一下吧，我是四年级的赵莞尔。”
　　 沈青松伸出两只大手紧紧握住了赵莞尔的白皙的小手，感觉一股热流从手上传遍了自己的全身。赵莞尔用美丽的丹凤眼调皮地看着沈青松：“大才子沈青松，你是三年级的，我是你师姐哟～～”
　　 他们两个在图书室里的书架间溜达着，交谈着。沈青松这才知道，赵莞尔的老家是禹城县南屯乡于庙村的。于庙村在沈青松老家南屯乡柳园村正西，离柳园村三里多地。赵莞尔的父亲赵秋风是南屯乡连六陈小学的校长。
　　 由于两个人都是禹城县南屯乡的，并且两个人年龄相仿，也互相爱慕，一见面就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从此之后，沈青松和赵莞尔经常去图书室里一起看书，借书，交流读书心得。周末他们也一起出去游玩，谈论国家大事。
　　 每次回老家的时候，二人也一起从平原县城坐火车回禹城县城，然后一起撘车回南屯乡。从老家回平原县城上学的时候，二人再结伴回学校。
　　 和沈青松在一起久了，赵莞尔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也关心起了国家大事，也开始偷偷地阅读《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进步书籍。
　　
　　 四
　　
　　 一九三五年五月，国民党山东省教育厅做出了规定：全省师范毕业生参加统一会考，合格的毕业生发给毕业证书，不合格的毕业生不予毕业。国民党山东省教育厅的会考规定，引起了全省师范学生的强烈不满。济南第一乡村师范学校进步学生首先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反对国民党山东省教育厅规定的反会考罢课学潮。
　　 济南第一乡村师范学校举行反会考罢课学潮的消息传遍了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的校园，这个消息无疑是在学校里扔了一颗炸弹一样，学校里都炸开了锅。
　　 那时候已经是初夏的季节，傍晚时分，沈青松和赵莞尔并肩漫步在平原县城中心的琵琶湾东畔的小路上。金色的夕阳的余晖洒在琵琶湾里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水底撒满了金光闪闪的碎金子。
　　 身穿白色羊毛衫的赵莞尔轻轻用左手拂开琵琶湾畔柳树上垂下来的柳枝，扭脸看着走在右侧的沈青松，眨着明亮清澈的美丽的丹凤眼问：“你听说济南第一乡村师范学校罢课的事情了吗？”
　　 “听说了啊！”沈青松停住了脚步，用左手解开了银灰色中山装领口的扣子，迈步走到了琵琶湾畔的石栏杆边，双手扶着石栏杆，面向琵琶湾继续说，“省教育厅现在的会考规定，他们的险恶用心就是，引导咱们学生只能埋头读书，不问政治、莫管国事，压制咱们学生的爱国热情。你说，咱们学生能不罢课抗议吗？”
　　 沈青松掐着腰，猛地回过头，看着赵莞尔义愤填膺地说：“现在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军阀主义三座大山压在我们中国人的头上，祖国的大好河山已经被日本鬼子占领了，我们的同胞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是，国民党政府对于日本鬼子占领祖国的罪恶行径却置若罔闻，还千方百计打压我们热血青年的爱国热忱！”沈青松转脸面向琵琶湾，挥舞着双手激情昂扬地继续说，“现在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必须行动起来啦，！只有我们这些青年学生行动起来，才能最终推翻资产阶级，废除资本所有制，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最终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我们的同胞才能从水深火热的生活里解脱出来，过上真正的幸福生活！”
　　 赵莞尔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沈青松，往四周看了看，小声说：“你小点声……”，又往前走了一步，附到沈青松耳边低声说，“我听说现在各地都有许多人背地里偷偷参加了一个什么共产党，他们的思想就是这样的！各级政府都在逮他们呢？你这么大声音咋呼啥啊？”
　　 沈青松往四周看了一眼，声音低了下来，接着说：“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我们青年学生必须行动起来啊！如果每个中国人都忍气吞声，任人宰割，我们中国还有什么希望！”赵莞尔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沈青松，说：“这些理论你从哪里听来的啊？”沈青松扭回头来，看着赵莞尔认真地说：“我经常听牛晓鹰老师讲课，听了牛老师讲课，让我明白了好多好多的道理。”
　　 赵莞尔将嘴附在沈青松的耳朵边，小声说：“牛老师是不是共产党啊？”
　　 “不是！”沈青松坚决地说，面色沉重的地看了看四周，严肃地看着赵莞尔，“这事可不能乱说的，会害死牛老师的！”
　　 赵莞尔吓得面色煞白，张大了嘴巴，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