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林虑山中的快板王(报告文学)
引子
四十多年前,一个腊月的清晨,太阳刚从拐头山露出半张脸来,村庄的上空便已飘起袅袅的炊烟。屋顶瓦棱间残存的积雪深深浅浅,在阳光照耀下明晃晃一片。不知哪里传来几声悠扬的鸡鸣,几声急促的狗吠,或是一阵嗯昂有力的驴子的欢叫。青石板铺就的小街,洁静而清冷。胡同深处,有人在打招呼:“吃的啥?”“红薯稀汤(儿),不吃没法(儿)。”小街路旁,有人在闲聊,“高鼻子尼克松访华了。”“我们和小鬼子建交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几个老头戴着毡帽,双手插在棉袄袖筒里,正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突然有人喊:“那不是井泉村的秦易吗,让他来说段快板吧。”顺着那人的手指望去,一个矮瘦的老人出现在村口。他中等个,光头,黑袄黑裤,背有点驼,用木叉挑个粪筐,正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有人高喊:“秦易老哥,来一段。”大家跟着喊:“来一段,来一段。”于是,老人停下脚步,将粪筐搁在路边,拄着粪叉,微笑着遛达过来。那粗布袄裤显然已穿过多年,肘上、膝盖上打着蓝色的补丁。他指指身后那盛满粪肥的柳筐说:
冬天是农闲,地闲人不闲。
粮食要丰收,积肥是关键。
众人哈哈大笑。
“说的好!”
“您多早就起来了,拾这么多?”
他不慌不忙地说:
不赶晚,不赶早,
全在拾粪有诀窍。
“啥诀窍?”有人急问。
他笑了笑,有板有眼地说:
拾人粪,急拐弯,
拾驴粪,找上坡。
拾狗粪,荒草窝,
拾牛粪,上山尖。
拾羊粪,圆池圈,
拾的粪筐堆了尖。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拾人粪咋到急拐弯?”
“还用说?你大白天的在马路中间屙屎啊?”
“拾驴粪咋的找上坡?”
“老驴上套屎尿多!越是上坡,老驴越忙活。”
“拾狗粪咋的要到荒草窝呢?”
“狗的喜欢,就像在树根尿尿画记号一样!”
“拾羊粪咋的在圆池圈?”
“羊待见围着池塘喝水啊。”
“还真是这个理儿。”
“没有经见过还真说不出来。”
“还恁格联(林县方言:押韵),这才叫本事!”
于是,大家争相模仿,你一句我一句,很快把老人讲的快板记住了:“拾人粪,急拐弯,拾驴粪,找上坡……”
人群中,有个刚满十岁的少年,大眼睛,长睫毛,浓黑的头发,瘦长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脚上穿双露着脚趾的布棉鞋,手里攥一个用熟皮筋做的弹弓,兜里装着已折成两截的课本,正好奇地挤在前面看热闹。那老人微笑着,在扫视众人的同时,似乎特意盯了他一眼。虽然是瞬间的对视,但他的心却触电似的,一阵狂跳,随即奇迹般地安定下来,静静地聆听。那种平静,那种凝神,是他在学校课堂上从未有过的。与老人的相遇,虽然仅此一面,但那慈祥的笑容,自若的神态,那出口成章抑扬顿挫的声调,却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两年后,少年听说,那个叫秦易的老者死了。
少年读书之余,还替父亲放牛。牛是生产队的牛,可以沿着西沟的羊肠小道进入禁坡。那里山高路险,百草丰茂,十几头牛在山洼里觅食,就像进入一个四周有屏障的牧场,可以吃得肚圆,且不会乱跑。少年乐得自在,摘野果,掏鸟蛋,看蚂蚁上树,练百步飞石。有时会爬上高高的峰巅,向四处眺望,看天外之天,云外之云,山外之山,村外之村,想象着云彩的那端山岭的那边村路的那头会是怎样的世界。他曾一次次地凝望北方那座孤山,白色的巉岩上那道朱红的庙墙,墙内那座矗立的高塔,还有山下的层层梯田,红瓦绿树,狭窄的街道,茂密的树缝隙露出半道黄色琉璃飞檐的寺院,他知道,那里就是会说快板的老者的故乡。
对老者而言,他或许不曾想到,在邻村的一次即兴演说,会在一个少年心中烙下不灭的印象。数十年后,少年步入中年。在一个萧瑟的秋天,他特意寻到老者的墓前,瞻仰那高耸的石碑,默读那碑石上的诗句,似乎要追回早年的记忆,似乎在践行冥冥中的一个约定。他或许更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首快板诗,会在一个少年心中播下艺术的种子,数十载春秋风雨,那种子会生根、发叶、开花、结果,化作一篇篇记述家乡的文字,包括这篇关于老者的记录。
文化的因缘是如此奇妙,有意无意之中,欲言未言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一段韵语,便如东风徐徐,春雨绵绵,万物复苏,冰融雪化,鸟语花香,生机盎然。
一.苦山苦海度光阴
林州城东南三十里,有圣山,上尖下圆,突兀而立,因翠柏遍布,状若宝塔,人称柏塔山。
山上有大殿,红墙碧瓦,雕梁画柱,名碧霞宫。每逢集日年关,方圆百十里的善男信女会成群结队前往朝拜,拜文王,拜财神,拜始祖,拜观音,其中最重要的是拜“奶奶”,即碧霞元君。关于“奶奶”,民间有说道,传当年姜子牙登台封神,四海安定,天下无事。赵公明的三个妹妹云霞、琼霞和碧霞外出游玩,至洹水之西,太行之南,想寻个安居之所。大姐看白云山云卷云舒,如波峰浪涌,甚是心仪;二姐则相中了乌云山的巍峨高峻,雄浑苍茫;而三妹似乎对柏树情有独钟,同时将柏尖山和柏塔山化作道场。碧霞宫由此而生。如今,山上除鳞次栉比的寺庙外,还有座十一层的砖塔,初建于明朝,高约八丈,据说是林虑第一高塔。
话说圣山南北脚下各有一村,皆百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借势而建。两村都有同一个名字:景色。南为南景色,北为北景色。千百年来,村民以耕桑为业,沾着仙山灵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淳朴、安宁而自由的田园生活。
大约清朝末年,南景色的井泉村出了个拳师,姓秦,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擅长太极、形意和八卦拳。当时的社会,凡有些功夫者,要么循门路做衙差,要么仗着匹夫之勇,称霸乡里。但秦拳师不是那样的人。他处事公道,为人端正,凭着精湛的武艺,开馆授徒,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拳师年迈时,已家业丰厚,据说有一百七十多亩土地,是地方数得着的殷实之家。但可惜的是,他少爷在龙门寺教书,随着时俗抽起了大烟。那时正值民国初期,由于地方军阀将种植罂粟作为生财之道,本地的“杂膏”、“劣土”和印度来的“洋土”随处可见,大烟的价格和普通烟叶的价格不相上下。因此,社会上抽大烟的情况已十分普遍,包括种田的耕夫,打柴的樵夫,运货的脚夫,坐路边喘口气,许多人首先不是喝水吃干粮,而是美美的吸上一筒鸦片。有的地方部队更是拿大烟充军饷,外号“双枪兵”(烟枪和洋枪)。据统计,当时中国吸毒的人口已达到8000万人以上,占总人口的16.8%,成为世界上产毒、吸毒第一大国。秦少爷上过洋学堂,跟区里的头面人物皆有交往,可谓见多识广。但在时潮的裹挟下,也未能免俗,不仅抽起大烟,而且整天提个画眉鸟笼,和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眼见得骨瘦如柴,精神恍惚,眼见得家景衰微,每况愈下,没过几年,秦家的田地房宅被当卖一空,剩下的只有南胡同里的几间土坯房了。
话说这少爷生有五个儿子,其中排行老三的叫秦易,生于1899年。那是一个动荡而混乱的年代,八国联军入京,俄毛子占了东三省,慈禧西逃,义和团起义,《英德协议》,《议和大纲》……内忧外患,国将不国,四万万五千万华夏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秦易五六岁时,县城已有倡导新学的学堂,但收费高昂,有条件就读者,多是富家子弟,乡下的孩子要识字,只能进当地的私塾。此时,秦易家里尚足温饱,他被送到一个先生门下。那时候的蒙学,除了“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有《声律启蒙》之类,秦易天姿聪慧,记忆超人,尤其对一些韵语读物,如《训蒙骈句》、《笠翁对韵》,似乎有种天生的敏感,一首小诗常常读过两三遍就能熟记背诵。塾师得意地说:“照此下去,考个举人应该不难。”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抽大烟的父亲已家徒四壁,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供得起孩子上学?于是,在十二岁时,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秦易和大哥二哥一样,拎着鞭子,背着雨伞,赶着地主家的羊群上了山。
看着别的小伙伴照常去学堂念书,小秦易十分悲伤。他想不通人的命运为何会如此悬殊,只知道自己不该出生在一个大烟鬼的家庭,沦落为天下最苦命的人。其实,几十年后他才明白,在那样的时代,打小就当童工的穷苦人何止他一个!在离他三十里外的东冶村,有一个后来成为他好朋友的年轻人,正在给地主当长工,他七岁起讨饭,十岁时给财主打短工,上山放牛,赶驴拉货,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在破庙里住了二十六年。此人便是有“中国的米丘林”之称的果树专家石玉殿。
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许,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使斯人对社会产生深刻的思考,在未来的生活中,专注于一,凭着原有的天赋和灵感,凭着精神的刚毅与执著,展示出非凡的技能和才华。
南景色之南,与柏塔山相望的是连绵起伏的山地,通称凤凰山。但细究起来,每架山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像南大垴、坷垃岭、葛木岭、北沟、东沟等等,相衔相接,纵横数百里,据说往西能延伸到山西,往南能绵延至黄河。山上土石交杂,草木丛生,荆棘遍野,苍莽无际。因为有这天然草场,许多大户人家便牧养山羊,以扩充经济。山羊这种生物,善行走,爱扎堆,喜欢食用清洁的草料,凡是有异味、污染、沾有粪便或腐败的饲料,或已践踏过的野草,它们都不爱吃。这种生活习性,使得牧羊人不得不选择高远的山地,以保证羊群的兴旺。
为了使羊能吃到鲜嫩干净的山草,秦易和许多羊倌一样,要翻山越岭,把羊群赶到偏远高峻之处。来去一遭三天五天都属正常。如果是夏天,又是高温多雨,羊群极易出现羊痘、腐蹄和中暑,因此,他们必须长途跋涉,把羊群带到气候凉爽的山西,直到立秋才返回。那可不是十天半月,而需要在山上度过两三个月的时光。出发前,他们会带好干粮和水,雨具和衣被,荒山野岭,羊肠古道,便是生活的世界。有时水没了,只能喝山里的泉水;泉水也找不到了,便喝石凹里积下的雨水。晚上睡觉,为防狼虫侵害,常常要爬到悬崖石隙间,或将羊毛毡子的四角扯在树上,睡在空中。
就这样,他从十二岁放羊,在山上度过了三十个春秋。
这期间,在深谷,在高坡,在炎热的夏日,在凛冽的寒冬,在风雨里,在霜雪中,面对茫茫苍穹,漫漫长夜,狼嚎蛇袭,蚊虫叮咬,他有过恐惧,有过孤独,有过悲伤,有过绝望,三十年的灵魂放逐,三十年的花开花落,看日月东升西坠,看万物方死方生,对世界刻骨铭心的感悟已成为他诗歌创作的生活之源。每当羊群安静地吃草时,他都会面对群山,凝神冥想,并尝试着用韵语的形式编成歌谣,以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一个炎热的夏日,太阳像一轮火球悬挂在空中,大地像蒸笼一般,烤得百兽遁形。秦易赶着羊群,朝一座陡峭的山岭攀爬,在挥手扬鞭的时候,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见烈日下,小风中,一只只山羊在头羊的带领下,像接到命令一般,昂首奋蹄,争先恐后地朝峰巅冲去。随着一阵滋滋啪啪的声响,山间的野草,如抓地虎、鬼圪针、狼尾草,转眼间便被吃掉一大片,只有一侧山崖上的野花,在骄阳下绽放着或红或粉的花瓣。他顿时激情勃发,灵思泉涌,学着旧戏里的腔调,高唱起来:
我秦易,好威风,苦难垴上调领兵。
令旗一挥山河动,千军万马向前冲。
抓地虎,鬼圪针,狼尾草,别逞凶,
一口一口把你吞,要让山花遍地红。
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领兵的元帅,能够号令三军,为百姓除霸惩恶,成为一个英雄啊!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山崖上的野花,能独立于天地间,不为人指使,不寄人篱下,自由自在地生长啊!
他喜爱看戏,但牧羊人的生活哪里会有看戏的机会。有一天,龙门寺来了一个梆子戏班,他听说后,好想把羊群赶回去。但财主早已发话,晚上不准回村。当他在岩壑间听到远方村里的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时,不由悲从心起,自编唱段,倾吐心中的不平:
高山放羊真苦恼,说书唱戏看不到。
几年难瞧一回戏,唯有不少听狼叫。
在那样的时代,在长工的眼里,财主就是主人。吃人家饭,就得受人家管。秦易身不由己,只有忍气吞声。这一年,掌柜的患了重病,请来神婆,说有妖鬼缠身,需要“镇鬼”。夜里“镇鬼”的事就交给了他。接过差事,他十分苦恼,在漆黑的深夜,满眼含泪,学着地方戏的调子,凄凄惨惨地唱起来:
我秦易,真苦情,苦山苦海度光阴。
白天山上与狼斗,夜里还得镇鬼神。
沾光秦易胆子大,妖魔鬼怪不敢侵。
要问鬼是什么样,还得去问巫婆神。
常言害怕才有鬼,哪个胆大人见过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