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浓霜冰雪，寒风冷雨，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村庄的每个角落。花草枯萎了，树叶凋零了，小河冰封了，田里的麦苗瑟瑟颤抖。怕冷的花猫，也顾不上一身洁净的绒装，钻进了灶膛里，灰头土脸的靠一膛黑草灰的余热取暖；畏寒的麻雀，早就瞅准了乡村里的一处草堆，选择朝阳的方向扒出密密的草窝，夜宿在草堆里御寒；哆嗦的鸡儿，无心思觅食，躲在没有朔风吹的墙旮旯处，一条腿脚卷缩在腹部，眯着眼睛晒太阳。
　　 遥想当年，生长在小村庄里与乡土厮混的我，那旷野的风，那纷飞的雪，冷得手、脚、耳朵生起了冻疮。既然无法阻挡严寒的肆虐，那索性就到户外跟童伴们做游戏来抗寒。耗费体力的游戏过程，总能催逼出身体里的热能。
　　
　　 一、打陀螺
　　 陀螺是我们小时候许多土玩具中的一种。脚尖身体圆，如是一只圆锥形的田螺。木质的，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不转侧躺，唯有运转方能站立。就像是一头牛拉着古老的磨盘不停地转，鞭策时，牛疾走，磨盘转速快。不拉磨时牛就伏地反刍。所以，我们村庄里的大人们就将打陀螺别称为“打老牛”。其实，游戏不仅能锻炼和启智人，还能启发人。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出，光阴如陀螺一天复一天地旋转着。一辈子在泥土里翻耕幸福日子的父母，在我们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常引用“打老牛”来鞭策我们要珍惜时光，努力奋进，将来有个好出息。
　　 我的陀螺是一生与牛结缘的爷爷用一段榆木制作的。老榆木疙瘩纹理紧，份量重，又耐磨，是乡间做陀螺的最佳木料。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爷爷将那段榆木搁在大凳上，躬身用锯子呼哧呼哧地锯了一截。坐在小凳子上用斧头劈，又用菜刀削，精工细作。全凭爷爷的手功和眼力，慢慢地削成了圆锥形，不多一块，也不少块，圆溜溜的非常匀称。然后，拿出烟杆，装了一斗旱烟丝，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手里拿着砂纸哧啦哧啦地打磨。一斗烟抽完了，磕掉烟斗里的烟灰后，用嘴吹了吹木屑，光滑的陀螺上清晰可见的木纹，如同是爷爷那双手面上纵横的筋络，散发着缕缕的榆木香味。起身，从抽屉里找了一粒蘑菇状的图钉，嵌在陀螺的独脚尖上，这样阻力减少了，转速就自然快了，快就稳当了。最后，爷爷在一尺多长的小竹杆子上，扣上约二尺长用布条搓的绳子，做了一个打陀螺的鞭子。
　　 一只从爷爷那双粗糙的手上诞生的陀螺，圆了一截榆木以另一种身份登上乡土这个简朴舞台上的梦想。痴迷的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屋外冷嗖嗖的，但阳光明媚，我兴奋地拿着鞭子在屋前的空地上练习起来。在爷爷的指导下，边学边打，很快就掌握了一些技巧。首先，将布绳子绕住陀螺的上面，但不能绕在陀螺的下面。然后，左手握住陀螺，卓于地面，右手抓住鞭子，用力一掣，陀螺在一股甩力下就旋转了起来。如转速缓慢下来的时候，就用鞭子抽打，保持陀螺持续地运转。但用力不能过猛，劲大了会把陀螺打跳起来。还有鞭子还不能抽打陀螺的脚尖，那样一鞭子下去会把陀螺打翻了。
　　 一只沉默的陀螺，为了旋转，无怨无悔地承受着一次有一次地挨打也不吭声。有时候，我想让陀螺美丽、动感起来，就用红色蜡笔在陀螺的身上，或是在顶部画上曲线。画了妆的陀螺转啊转，东庄转西庄转，门前转校园转。那一轮一轮旋转的红圈圈，如芭蕾蹁跹的舞姿，既精彩好看又能调动人的兴趣。
　　 打陀螺，据说是古代身处深宫后院的嫔妃用以打发寂寞时光的一种游戏。而我们乡间的孩子打陀螺，旋转的是快乐童年的温暖时光。
　　 顽皮是孩子的天性，一个人打陀螺是独乐乐，跟庄上的童伴一起打陀螺是众乐乐，乐生趣，趣生暖。在没有下雨下雪和刮大风的情况下，或早上，或午后，庄上一般大的男孩子拿着陀螺和鞭子聚集在一起，在晒粮食的场地上比赛打陀螺。游戏的规则一是各圈一方地，两人为一组。若谁的陀螺超出圈外即为范规，就被罚下，另一位接着打。若谁先停止旋转，即为败方。我和小华为一组，小青和小林为一组。一声开始，我和小青持鞭各在一方对决。小青由于未掌握好力度，劲道过大，啪地一鞭子将陀螺打出了圈外。吓得正在地上踱步觅食的公鸡，咯咯地张开翅膀连跑带飞地逃走了。小青违规被罚下，小林接着打。可是，小林一人怎么能敌不过我们两人呢，终究败下了阵来。
　　 游戏规则二是单打独斗，不限定地盘，自由散打，谁打的时间长即为胜方。因我常玩陀螺，打出些门道来了，为了展示自己的技能，就使了一个独特方法开局，即是不用手，直接用鞭绳将侧躺在地上的陀螺绕住后，再用力一提鞭子，瞬间，陀螺在空中以旋转的姿势而卓立于地。我能从下坡打到上坡，还能让陀螺蹦蹦跳跳往前行。小华个子高，也使了一招，即用双手转动陀螺而抛在地上，再挥鞭抽打。由于小华的陀螺在旋转的过程中，不幸碰到了一块泥坷垃上而侧翻了。
　　 游戏如战场，扬鞭抽，陀螺转，一时狼烟四起。几个回合下来，个个鼻孔里如雪地上奔跑的马喷着两道气雾，身上热乎乎的，绯红的面颊如苹果一般。不过，游戏的奖励品是胜方用手指刮败方一个鼻子。于是，大家闹呀追呀，飞扬的欢声笑语在简朴的村庄里回荡……
　　 霞辉中，陀螺像一束旋转的光，燃烧着冬天里的一团火。
　　
　　 二、摔方宝
　　 寒风飕飕，吹得门前的树叶在地上打着滚儿，我用手指拢了拢吹乱了的头发。村庄还是这个村庄，地还是这片地，流年的岁月里，陋室变小楼，薄地变沃土了，可是，我头上的青丝去哪儿呢？我的童年又去哪儿了？大概是岁月的风拽着天真烂漫的时光，一路向前地吹走了吧。一去不复返了。
　　 风还在吹着，玩皮的小猫在地上不停地追逐、戏弄着翻飞的叶子。恍恍惚惚中，就觉得眼前的一片片叶子，如是小时候掀翻的那一个个方宝哩。
　　 方宝并非宝物，是曾经乡间孩子们可以自作自玩的简易纸玩具，我们这里也叫“掼纸包”，是握在孩子手中的一张纸摔出来的快乐价值。
　　 方宝是用废弃的纸折叠成的方块纸板，技术含量不高，易学，易做。即是用两张一般大的纸对折成长方形，交叉地放在一起成“十”字形，关键是四个边要对称，否则长短不一致，做出来的方宝很容易摔散了，那就失去了战斗力。接下来把一条边折叠成个三角，再翻叠到上面这条中间。按顺序将四个折好的角翻叠后，依次交叉地穿插进角缝里，再用手掌拍一拍。此时，两张纸紧紧地相拥、相吻着，交媾在一起，便衍生出一个方宝了。
　　 我的方宝有的是用父亲抽完的香烟盒纸做的，大前门牌子的方宝，飞马牌子的方宝，丰收牌子的方宝等，五颜六色，外观漂亮，但此方宝因烟盒纸的受限而不大。有的是旧年画做的，此方宝表面光滑，手感好，且不易损坏。还有的是用旧报纸做的，这样的方宝好就好在不受纸张的限制，要大的就做大的，要厚的就做厚的。那时候，庄上的童伴也有的是用旧书或作业本做的方宝。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白的、彩的，各色各样，大家聚在一起就拿出来摆盛。当然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宝，只要有战斗力，只要能以少赢多，就是最好的方宝。
　　 凡是玩游戏都有输有赢，凡是没有经验的游戏都以失败而告终。曾经，第一次和比我大的玩伴摔方宝时，本以为我方宝多，笃定能把对方的方宝赢过来。对抗前，我出手是剪刀，大龙出手是布，断定我先摔，大龙就把方宝放在地上用脚踩了踩。我手持方宝对准角度用力摔去，可对方的方宝纹丝未动。大龙又摔，幸好我的方宝并没有被掀翻。旁边观战的童伴大声喊加油。几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此时，大龙说身上暖起来了，便解开棉袄上的纽扣后，抓住方宝一摔，我的方宝随着一股风应声而翻，先输掉了一个。接下来，我又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厚方宝出战，大龙也换了一只厚的。可是这一回，他却改变方法不掀了，直接将方宝掷在我的方宝上，一个弹力下，地上的方宝翻了个身，又成了大龙的囊中之物。一场激战下来，我的方宝统统输给了大龙，身上冒汗，两手空空，扫兴而归。
　　 没有失败就没有成功，唯有愈挫愈勇，方能致胜。回到家，一边做方宝准备再战，一边就总结经验，觉得大龙一是暗借棉袄扇风的助力，二是利用方宝越厚越有弹力的技巧而赢的。心中有数了。后来就与比我小的小华、小青摔方宝，玩的是一对二的博弈。成竹在胸的我选择好角度，顺着风的方向啪地摔下，接着暗中又用穿着棉鞋的脚靠近方宝啪地一跺，又生一股助风，不费吹灰之力就掀翻了地上的方宝。智取加巧取，一会儿，小华仅有的三个方宝，毫无还手之力就被我拿下了。小青似乎看出了我用投机取巧的门道，说要到没有风地方去摔，并限制跺脚。这是要斗智斗勇的比拼了。你一摔，我一摔，啪啪复啪啪，摔得头晕眼花，摔得大汗淋漓，最终还是我凭实力而通吃。两回合的对抗，仨人灰头土脸，双手乌漆嘛黑的。看屋顶上升起来的炊烟被风吹弯了腰，我们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影子……
　　 此时，我站岁月的这头，风中逸动的叶子，牵引着思绪翻飞到了童年岁月的那头。那和玩伴摔方宝的样子，那天真快乐的样子，那容颜稚嫩的样子……涌动起一波又一波的暖流，澎湃在心头。
　　
　　 三、斗拐
　　 常常怀念儿时的岁月，是因为那些玩伴，那些游戏，即便再不能回到从前的模样，也能让我的心重新青春一回。
　　 斗拐，这是一项不需要任何玩具的游戏，是人与人的互动。小时候经常在冬天里玩，在持续激烈地上跳、下压、撞击时，既能驱寒取暖，又能增强髋、膝、踝关节的灵性，还能增强心肺活力。对抗时，右腿立地似擎天一柱，左腿架起拐弯成三角，右手抱脚，也可双手抱脚，膝盖头朝前，状如金鸡独立之势，因此我们这里也形象地叫着“斗鸡”。那就斗拐也作斗鸡看吧。单腿蹦跳，翘起来的膝盖头像是昂首怒目的雄鸡；勇劲前冲，一掀一掀的衣角似鸡毛逆张；奋力对击如鸡喙互啄，嗨嗨的声振气势。若谁先失平衡，耐力殆尽，则仰面朝天，气喘吁吁对天一叹了。
　　 据记载民间斗拐有几千年的历史，是来自于一种假面具舞蹈“蚩尤戏”。而我们的斗拐是启智、体能和观赏融为一体的游戏。大冷的冬天，这是最适合斗拐的时期，一是可以乐中取暖，二是厚衣能避免腿脚受伤。
　　 腊月里雪后天晴，屋面上溶化了的雪水，经一夜西北风的吹冻，凝固的冰凌如一根根荧光棒挂满了低矮的屋檐口。寒假期，因下雪而窝在家里的玩伴，此刻身着厚厚的棉衣，迎着朝阳像一群鸟儿似的跑了出来。大家选择在门前扫过雪的空地上玩起了斗拐。先是一对一的玩斗。我撅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大大的圆圈。规则是谁先被斗出了圈外，或是斗翻在地就为输。我和个子高的小华站在圈内，双方架起腿拐时，发现小华明显的比我高。心想，决不能硬碰硬地撞击，唯有巧斗方能取胜。当小华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波一波冲过来的时候，我有意迂回地躲避。待小华蹦跶了几圈后，以为是我丧失了斗志。此时，鸟瞰对抗的麻雀，一边抓住电线荡秋千，一边叽里呱啦地呐喊加油。正当他有点懈怠之时，我突然加速冲了过去，在他的膝盖下面用力一挑，只见他嘚嘚地往后退去，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我斗出了圈外。这是一场以弱胜强的对决，认输了的小华，不情愿地用舌头舔了舔赤骨的冰凌棒，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太阳照在麦田里雪被上，闪耀着晶亮亮的光芒；屋面上溶化的雪水，沿着冰凌滴在墙脚地上。接着大家开始自由地散斗起来，欢声笑语在风中飘荡。前庄的斗拐王阿宝闻声也过来凑热闹了。他个头一般，但体格健壮，我们很难斗得过。他提议：你们可以两个人一起上。于是，我和小华一高一低搭档，向他冲去。只见气韵沉雄的阿宝脱下手套子，不慌不忙地架起腿脚。他先是凌波微步般地躲闪，意在周旋中寻找攻击的良机。瞅准了我俩分散开来的一瞬间，猛然地向小华冲过去，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将小华斗翻在地。转身，虎视眈眈地又朝着我奋击而来。我沉着机智地应对，釆用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之法与阿宝勇斗了几个回合，但终未能抵挡住那个金刚的腿拐子，而败下了阵来。此时已到正午了，阳光暖和了，电线上那群观斗的麻雀，呼呼地飞到茫茫的雪地里觅食去了。
　　 后来，只要是朗朗晴天，我们就早上斗，午后斗；屋里斗，屋外斗；风中斗，雪里斗，斗着斗着春天就到了……
　　 一场游戏一场梦，一次怀念一次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