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五十开外的精瘦高个男子，腋下夹着把黑伞，伞柄朝后，急匆匆地走进了上江村。上点年纪的村民都知道，腋下夹把黑伞，且伞柄朝后，这是报丧人特有的装束。人们远远地站着，惴惴不安地看着报丧人，报丧人绕过一片竹林，径自走到了章老汉家。
　　 家里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不速之客，让章老汉夫妇大吃一惊，自己儿女多，姻亲也多，老两口不知道是哪个亲家过世了。哪想到来客说他们的女儿九妹今天中午在江边投江自尽了，尸体已经打捞上来。
　　 闻此噩耗，章老汉夫妇如五雷轰顶，章老汉嘴唇哆嗦着自语道：“前些天回家还乐呵呵的，咋说没就没了呢？怎么……怎么会这样呢？”说着，黄豆粒般大小的冷汗爬满了额头。章老太瘫坐地上，两手拍打着地面，一口一个“我的苦命的囡啊。”哭得死去活来。少许，章老汉定了定神，对傻愣愣站着的孙子说：“去地里把你大伯、叔叔喊回家。”被爷爷奶奶悲痛样吓傻了的孙子，听到爷爷的吩咐，连忙跑出门去。章老汉铁青着脸，一个劲地吧嗒着旱烟，报丧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报丧人是亲家那头的亲戚，女儿死于非命，没用手指鼻子骂他，算是给足他面子了。他自觉无趣，说了几句宽慰话，悻悻地走了。
　　 不一会，章老汉八个在地里干活的儿子连同他们的媳妇一个个心急火燎地赶回家。
　　 “九妹惨死，全是孙家那个狗日害的，老早我就听说他在街上和一些女人不清不楚，我找过他两次，都被他糊弄过去了。我问过九妹，可九妹好面子，高低不承认。现在啥也不说了，哥几个去把孙家狗日的剁了。”板凳还没坐稳，章老汉小儿子八哥就愤愤地嚷道。在章家众兄弟中数八哥脾气最暴，他比九妹只大两岁，哥几个中，他和九妹走得最近。
　　 “九妹自杀，姓孙的自然脱不了干系，若不分青红皂白乱闹一气，你还怕家里不够乱啊？”章家老大说道。章家老大读过高中，知书达理，性子沉稳，平时在弟弟面前也有些威信，可现自家妹子自杀了，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哪能服住兄弟们。他话音刚落，老三便嚷开了：“八个大男人，自家妹子被人逼死，不讨个说法，九妹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日后，章家男人干脆用破棉絮捂着脸出门得了。”
　　 兄弟几个在前院叫嚷着，妯娌们红着眼圈，搀扶着悲痛欲绝的婆婆到后屋了。章家规矩大，遇到大事，主意都由爷几个拿，妯娌们没有说话的份。
　　 章老汉铁青的脸一直没有缓过色来，他坐在椅子上，抽着闷烟，自制的旱烟烟浓味大，堂屋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呛得孙子孙女都到后院去了。几个儿子依旧你一句他一言，吵吵嚷嚷，除了痛心和愤慨，也没有拿出个具体法子。
　　 丧事闻讯便到，更何况死的是自己的亲闺女，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章老汉心里有些着急，再吵下去，白耽误事，自己是这个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大事当前，该是他拿主意的时候了。他把旱烟嘴往老鞋底上狠狠地磕了几下，干咳两声说道：“你们妹妹死了，而且还是这个死法，我和你们一样既觉得痛心，也觉得脸上挂不住，过会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先去，到那里啥话也不要说，该啥礼节就按啥礼节办。老五、老六、老七你就在村子周围打探情况，也不要遮掩，女儿都死了，这门亲戚也就算断了，老八和我到派出所报案，凡事等我去过派出所再作定夺，若真是孙家害死的，章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定饶不过孙家。”章老汉不愧这家的主心骨，家里遭此大难，说话办事还是有条不紊。按着老汉的部署，一家九个男子汉兵分三路出发了。
　　
　　 二
　　 派出所就在离上江村不到三里的马镇，不到一袋烟功夫，章老汉便和八哥到了派出所。得知章家父子来了，派出所所长连忙迎了出来。
　　 所长把章家父子领进所长室，忙着倒水递烟，“大爷您好，我知道你们父子是为九妹的事来的，九妹年纪轻轻就走了，我们也觉得很难过，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刚从现场回来，还特意从县刑警大队请来了两名技术骨干协助调查，你女儿和女婿感情不和，是不争的事实，但你女儿确系自杀。若是他人所害，请您相信政府，我们一定会依法办事，绝对不会让坏人逍遥法外的。现在最主要的是先让九妹入土，您若还有啥疑惑随时到派出所找我们，希望你们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所长耐心地解释着。所长清楚，九妹虽系自杀，但和孙良也有一定的关系，给老人介绍九妹死因时，也刻意回避孙良出轨的事，若全盘托出孙良非法与人同居，只能激化两家的矛盾，使事态复杂化。
　　 自从得知女儿自杀的消息，章老汉几乎是烟杆不离嘴，烟杆好似成了他唯一的精神依赖。章老汉认真听完所长对九妹死因的介绍，长叹一口气，唉！死因已清，孙家不要抵命，也不用坐牢。政府已下定论，再赖在派出所还有啥意思？人家之所以惊动县刑警队，多少还是担心处理不慎，怕自己那八个愣头青的儿子们犯浑，罢了，还是回家吧。
　　 家里出了这等事，这老脸往哪搁啊？他生怕走大路遇到熟人，跟八哥叮嘱几句，便从田埂上走回家了。
　　 章老汉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人有些恍惚，几次跌倒在田里，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杂草，他顾不上疼，也没心思弹净衣服。章老汉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累过，累得他连一步也不想挪。他无力地坐在田埂上，怔怔地望着溪边如烟的柳林，还有斜挂在柳梢上血红血红的残阳，那残阳仿佛是自己碎裂滴血的心。想着憨憨的九妹，老泪不禁挂满了他胡子拉碴、满是皱纹的脸。
　　 九妹直挺挺地躺在冰棺里，她瘦弱的脸被水泡得跟白纸一样，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本有些丰润的嘴唇干瘪发皱，加上穿着寿衣，三十刚出头的九妹显得那样的苍老，瘦小的身材看起来越发显得单薄。哥几个看过了九妹遗容，棺材头便用金纸蒙上九妹的脸。从此，九妹再也见不得阳光了。马镇乡下古礼多，相传过世人一旦金纸蒙面后，尸体或骨灰若再见天日，逝者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了。金纸一盖，这世界上的爱和恨，亲与疏便和九妹再没有半点瓜葛了，在冰冷的冰棺里，九妹再也不用心累了。
　　 八个哥哥跪在九妹的灵柩前失声痛哭，他们自责：妹妹嫁出去后，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妹妹在孙家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他们帮忙？要那么多的哥哥有什么用啊！
　　 九妹一双还在上小学的儿女，一左一右跪在冰棺的两边。这个混账的妹夫再不是人，也不能当着他的儿女的面打他啊，即使把他打死，九妹也活不来了。章家老大把孙良拉到边上，恨恨地说道：“一个大活人就在你家死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好生拉扯这对儿女，你若觉得不想养，留个话，我们现在就把他俩领回，章家虽然穷，但章家兄弟不是孬种，有我们一口吃的，也少不了他们半口。若留下，你还是贼性不改，亏待这两个小孩，小心我们兄弟几个活剥了你的皮。”
　　 “啪啪”冷不丁，八哥狠狠地抽了孙良两记耳光。老三一看八哥动手，性子上来，又在孙良身上狠踹两脚。孙良的脸上顿时暴起了十个清晰的手指印，老三下脚重，疼得孙良冷汗直冒。孙良佝偻着腰，哼哼唧唧，不敢还一句嘴。孙良知道，这时若是还狡辩，兄弟八个能把他撕了，挨这顿打，八兄弟这道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别打了，打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章老大怕事态变大，边说边拉过八哥和老三。
　　 九妹才三十出头，又死于非命，尸体不宜在家停放太长，第三天便下葬了。怕章家兄弟寻由头闹事，下葬的仪式搞得很隆重，各种丧葬用品都是挑好的买。观望九妹入葬仪式的村妇眼泪汪汪地感叹道：“人都没了，讲究这些有啥用呢。”
　　
　　 三
　　 九妹入土后，章家兄弟也没去孙家闹事，毕竟还有一双儿女需要孙家抚养，把孙良打出个三长两短，或者把他拘留起来，这家不就彻底完了。最遭罪的还不是这两个苦命的娃，两娃可是九妹身上掉下的肉啊。九妹若不是被孙良气坏了，但凡想起自己这双儿女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啊。在九妹灵堂前，哥几个虽说外甥外甥女由他们抚养，可兄弟早已分家另过，为赡养公婆，妯娌间还发生不少口角，若真把外甥外甥女领回了，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枝节来。
　　 九妹走了，生前默默无闻的她，死后却常常挂在人们的嘴边。
　　 闲来，三四个女人凑在一起，便有意无意地会聊起九妹。这九妹来到世上还真不容易，章老汉快三十才结婚，结婚虽晚，但他旺盛的生命力在婚后却得到了充分的彰显。结婚20年里章老汉竟连添了八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出生时，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生第二个儿子时，章老汉还乐呵呵地说：“又添了个劳力，以后下地有帮手了”。第三个儿子出世时，章老汉便缄口不言了。以后每出生一个儿子，章老汉额头上便多一道皱纹。
　　 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绝育措施，妇女都生到自然绝育为止。章老汉的媳妇眼巴巴指望着生个女儿，当八哥出世的时候，章老汉夫妇连溺死八哥的念头都有过。苍天垂怜，章老汉快五十那年，终于迎来他盼望已久的女儿，女儿刚出娘胎，张老汉便笑眯眯冲着女儿叫声“九妹”。其实打媳妇怀上第五胎时就思想过，若是女儿就叫五妹，苦等那么多年，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老两口跟大儿子出世时一样高兴。儿女双全，这下完美了，章老汉眯着眼睛，蹲在房门口抽着旱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九妹的到来，给这个单调的家庭增添一道清新亮丽的色彩，哥哥下地回来都喜欢逗逗九妹，这个家陡然间温馨了不少。
　　 九妹就像春季田野里的一株幼苗，茁壮成长。不经意，九妹就到了上学的年龄。此时，她的三个结了婚的哥哥已分家过了。九妹的母亲早上烧饭喂猪，忙完家里，又要到生产队劳动。尤其到了晚上，各家都忙完睡觉了，章家媳妇还得拎着一大篮衣服到埠头上洗。
　　 上江村有个习俗，男人在大庭广众下，蹲在埠头上洗衣服是要被人取笑的，这是那个年代男人唯一可摆谱的东西了。章老汉多次劝媳妇，就在家里干干家务，生产队劳动就不用参加了。可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田埂上草都被铲得精光，用来沤肥，铺猪圈，换工分，一个大活人不去生产队挣工分，这哪行啊，章家媳妇根本不理会丈夫的，依旧家里地里两头忙着。
　　 九妹上到小学三年级，实在看不下去母亲的辛劳，便提出辍学，哥哥高低不肯，无奈九妹心意已决。想想也是的，农村女孩识得几字也就行了，没看过几家有女孩读书读出息的，就由着妹妹了。那时已分田到户，几亩地哥哥几个不消几日就干完了，九妹就在家里帮着母亲忙活。九妹要到地里干活，哥几个死活不肯，九妹没读多少书，哥几个都觉得心里愧得慌，哪能还叫妹妹下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九妹在忙忙碌碌中，也记不清村口的野桃树花开了几回，几个哥哥也都成家了，九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九妹辍学后就围着灶后埠头传，远门没出过一趟，啥世面也没见过。到了青春期，虽懵懂间也会想起男女之事，可身子里一产生那些异样的感觉，她脸就烧得烫手，想这些事，九妹虽然难为情，可鬼使神差地老会想，生理上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九妹既觉得恐慌，又觉得兴奋。村里和她一般大的姑娘一个个先后出嫁了，可九妹连恋爱是啥样都没体验过。每每看到发小们出嫁的热闹场景，九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那时候，九妹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媒人虽介绍过几个，九妹都没相中。倒不是男方的长相和家境，而是男方太憨厚老实了。这人啊，缺啥就想有啥，九妹自己老实本分，却想嫁个机灵的男人。母亲和嫂子不止一次提醒她，嫁人嫁汉，穿衣吃饭，能过安生日子就行了，小伙子太灵光了，一旦生了外心，有你苦头的了。九妹不以为然，觉得自己一不图钱，二不图貌，只想对方机灵点，这过分吗？后来，媒婆给她提了孙良。孙良身健貌端，迎来送往的那份机灵劲，一下子赢得九妹的芳心。九妹庆幸自己终于等来了如意郎君，孙良家离上江村不到八里地，兄弟一人，家境一般，一家子没有做过大事，跟邻里也没啥纠纷，在村里口碑还不错。
　　 对这门亲，九妹父母心里隐隐有些忐忑，孙良太灵巧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可看着女儿对孙良满心喜欢，他们也没多说什么。从说亲到结婚总共不到两个月。婚后三年，便添得一儿一女，这日子过得也还算太平。
　　 孙良有木雕手艺，在镇上开一爿店，收入也不错。九妹在家带小孩，孙良在镇开店，生活本该平平静静的。可孙良是个不安分的人，开始时每天都回家吃住，后来干脆连家也很少回。镇子不大，有点啥事就传来，兄弟几个听到风声也提醒过九妹，对自己男人上点心。九妹不以为然，自己在家养老的带小的，稍闲点，便马不停蹄地到地里忙，一天到晚吃苦耐劳，男人又不是不知道，若他还要在外胡混，难不成良心给狗吃了。
　　 日子就像埠头下的江水不紧不慢地流过，看似平静的日子，九妹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男人难得回家一趟，对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睡觉连她的身子也不碰，九妹头疼脑热他也不管不问。九妹虽然觉得不对劲，但也没太上心，这男人结婚新鲜劲一过，有几个对自己女人还有黏糊的。只是孙良在经济上对自己没有半点帮衬让她感到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