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小学时，班里男女同学人数差不多，只是男同学岁数都一般大，而女同学的岁数则参差不齐。男孩一到虚八岁，各家忙不迭地把小男孩送到学校。那时上小学是免费的，男孩在家除了淘气惹事，还能干啥？早早送到学校，做父母的倒也省心。我读小学那会，计划生育抓得不紧，各家小孩都多，女孩子懂事早，“老鼠拖冬瓜”，也能帮父母带带弟妹。等家里闲了，女孩才去上学，不少女同学竟比我大三四岁，跟她们站在一起哪像同班同学，活像大姐姐与小弟弟。
　　 我班里的班干部全由“大姐姐”们担任，我的班长是一个叫郭蕊的“大姐姐”。郭蕊比我高出一头多，她生着一张“国”字形脸，眉毛比一般女孩子浓，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田螺”般的眼睛格外有神。小时候，村里说某某女孩眼睛大，全用田螺来形容，有的干脆就用“田螺”用作大眼睛女孩的小名，那会各村都有小名叫田螺的女孩。
　　 郭蕊长得端庄，又不苟言笑。一口整齐的牙齿，在玫瑰色嘴唇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洁白。在我眼里，她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后来，我知道郭蕊在她村子里人们也叫她田螺，碍于她的威信，班里没人敢当面叫她小名。班长责任心强，说话处事干脆利落，班里的大事小情根本用不着班主任烦神，但凡有点事，郭蕊早早地就给处理妥帖了。郭蕊在我心目中就像是一个严格的老师，见了她我如同老鼠见了猫，压根就不敢跟她说笑。我在班里若犯点小错，就被她教育得一愣一愣的，我则连半句嘴都不敢顶。我一看到“田螺班长”，我就恨得牙痒痒的。恨归恨，田螺班长除了威严，也有让我这个后进学生特别佩服的地方，她的成绩年年都是全班第一。在大队读书时，班里的“三好学生”都被几个大姐姐承包了。
　　 到了三四年级，不少男同学还拖着如稠脓般的鼻涕，袖口衣襟也常常油光锃亮的。而大姐姐们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好多大姐姐同学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我想多半是因为她们的父母又添娃了。看着教室里空空落落的座位，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以前读到小学毕业，学生要到离村子七八里的学校去读初中。我很幸运，我小学毕业时，大队小学增设了一个初中班，“田螺”依然是我的班长。一天，这田螺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当着我们这帮小弟弟的面，和班主任吵得面红耳赤。第二天，田螺班长就没来上课，“三军不可一日无帅”，没过几天，班长由另外一个大姐姐担任，田螺班长再也没来学校。过了半月，我听和田螺班长一个村的徐荣同学说，校长和班主任到郭蕊家家访，劝她重回学校，无奈她去意已决。细细想来，同学几年，我竟然没有和田螺班长说过一句话，留在我记忆时的只是我犯错时她对我的“谆谆教诲”。
　　 年级越高，班里的女同学越少，这是乡村学校一个普遍现象，我高中一个班五十多人，女生还不到十人。那些“大姐姐”同学一个也没有上高中，是没考上还是另有他情，我不得而知。初中毕业时，她们都快二十了，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她们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高中课程很紧，我很少想起小学同学。临近高中毕业，一则炸雷般的消息在学校传开了，说田螺班长竟然到教育局要求参加高考。我纳闷：这田螺初中都没读几天，怎么心血来潮要考大学的，真有她的。田螺班长要求参加高考的事沸沸扬扬传了几天，就不了了之了。
　　 我读高中的那几年，田螺班长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一概不知。若她一直读下去，以她的聪明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要知道，这枚“田螺”在我们这帮小弟弟面前，如无所不能神一般的存在。后来我考上西南一所专科学校，没几年我竟然还到省城读了本科。读书期间我常想：我那帮大姐姐，若有我这样的读书机会，她们肯定比我读得好。想起她们被生活和观念所累，早早地离开了学校，我真为她们感到惋惜。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半点田螺班长的消息，她就像一道美丽的彩虹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偶尔会想：那帮大姐姐们现在干什么呢？是不是都当了奶奶，做了外婆了呢。
　　 前不久，我大哥因病去世，我回到了久别的村子。看到在大哥家忙碌的“棺材头”有几分面熟，棺材头是村民对主办丧事男子的称谓。这棺材头跟我小学同学徐荣长得有些相像，毕竟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怕认错。我问小哥，“他是不是我小学同学徐荣？”
　　 “是的，他还是我村里的女婿哩。”小哥答道。
　　 我是我小学那个班里唯一上过大学的，我想徐荣他早就认出我了，可能觉得跟我这个国家干部同学叙旧，有点“自惭形秽”，故装作不认识我。棺材头这个职业，虽然很赚钱，但在村民眼里是一种不太体面的职业，从事丧葬职业的人，平日里连亲友间喜宴他们都知趣不参加。我给徐荣泡了一杯茶，递上一根烟，半开玩笑喊道：“老同学，你咋架子那么大呢，我难得回来，你认也不认，是不是怕我给你借钱啊。”我的说笑打破彼此的尴尬。两个四十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抽烟、聊天、喝茶。跟小学同学重逢，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那段调皮的孩提时光仿佛又回来了。没聊一会，我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班长郭蕊的下落。
　　 “班长可厉害了，她心气高，和老师吵架后，觉得和老师没法相处了，便回到村里种地，但一直都坚持自学，那年她提出考大学，因没有资格，只好作罢。不久，她就和本村的一个小伙子结婚了，婚后夫妻俩做起了生意。”一提起郭蕊，徐荣浑浊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班长生意做得可好？”
　　 “好着哩，班长要强，胆子也大，她是我大队第一个到深圳经商的人，她聪明，有眼光，有魅力，变卖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在深圳开办了一家小公司，效益很不错，有上千万的资产，现在全家都在深圳落户了。上次回家，她开着宝马，见我这个当棺材头的同学也不嫌弃，对我特别客气，还开车把我送到家。有机会到深圳，你找到她，她肯定会热情接待的。”说着，徐荣的眼眶竟泛起了泪花。
　　 听到老班长的近况，我真的很感动。儿时的大姐姐，在学校时是那样的出类拔萃，她虽然没有上过什么学，也没有啥手艺，她竟然还是那样的出色。没知班长下落前，我以为她早早为人妻，为人母了，像许多农村妇女一样，终日为生计奔波，最后青春褪尽，埋没村里。每每想起班长，我心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刚和棺材头同学相见时，我内心多多少少是有一点优越感的，我是小学那波同学中，唯一读过大学，也是唯一成为公务员的。可这种优越感没支撑一会，就很快就消退了。闲聊中得知，徐荣上有多病的父母，下有两个小孩，妻子又是一个头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为了支撑起一个家，他啥都苦都吃过。他曾进城背过尸体，不管楼层多高，尸体是不能在人家门口停下的。城里讲究，特别忌讳尸体在门前停下，背尸体下楼前，各家都早早地送个红包，门户紧闭了。
　　 徐荣在村盖起了五层高大气派的楼房，那一砖一瓦都是他在别人的屑眼光中苦来的。我记得大哥入土前，徐荣气定神闲，声如洪钟地感叹道：“天苍苍，野茫茫，神归兮，登天堂……”那气势，让我所有的虚荣都荡然无存。行在天地间，终年波走在生与死的场面，徐荣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徐荣面前，我觉得自己很渺小，灵魂深处甚至有些猥琐。我若没有上过学，没有那个所谓的“铁饭碗”，我自立能力绝对没有徐荣那么强，面对生活中遇到的困难，也没有他那么坚强。
　　 我知道徐荣一直和班长有联系，我真想看看田螺班长现在的样子，可让我想不到的是，徐荣用的竟是不能发照片的“老年机”。看着胡子花白的徐荣，我想班长今年该是60岁了，她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端庄秀丽？她的员工是不是也觉得她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我真的想象不出。我的田螺班长能在改革的浪潮中脱颖而出，我想除了她的天分和努力外，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她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二是去了深圳这个让她放光发热的好地方。如若不是，班长肯定和大多农村妇女一样，忙碌一生，为油盐酱醋终老乡里。徐荣让我动容，班长让我释快，他们都是我心中的骄傲。我感谢年少的时光遇到了他们，他们的执着、坚韧和勇敢，让我回忆起自己年少的时光，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富有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