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冬，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永远地离开了。站在老师的灵堂前，我止不住泪水长流。刚入高中那段青涩的学习生活，一幕幕涌向心头。
　　 1978年，我虚18岁。那年初春，我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喜极而泣。我想给老天磕个响头，因父亲“老天不会亏待爱读书人”的话应验了。一个扬柳吐翠、桃花含苞的日子，母亲熬了皂角水，我把齐腰的粗辫子洗了又洗，穿上母亲为我准备的新衣裳，改头换面，由一个村姑变成一个读书的学生。我自赏一番，觉得像个读书人了，才走出家门。婶子一句“女大十八变”，夸得我心里痒痒的，又跑回去照了一次镜子。我就要到离家十里的解峪高中报到了，走路哼着小曲，到猪圈前看一眼由我喂养的小猪，“啰啰啰”叫得山响。这一年，大妹初中毕业了，她对念书不感兴趣，正好顶替了我在家里的位置。可等我一经打扮，她掖掖我的衣角，又摸摸我的书包，眼巴巴望着我，不知是不舍，还是羡慕。我对妹妹说，放假回来衣服归你穿，她高兴得两眼放光。父亲执意要送，不由分说地接过我肩头的背包。我知道，父亲对我的未来充满希望。与父亲一前一后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我低头用脚踢着石子，想着心事，妹妹看我的眼神，老在眼前晃来晃去。这条路从小学到初中，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也不知道与妹妹抬着水蹒跚着踏过多少次。这条路上，留下了童年和少年的多少故事，若写成文字，该能著成书了吧。我不想在这条路上徘徊，有了走出大山的一线希望，而妹妹15岁稚嫩的双肩，就要挑起大人的重担了……父亲说，到学校别想家里的事了，别再搂着厚书啃了，把精力用到课堂上。我知道，父亲是在警告我，不要钻到闲书堆里，耽误了学习。
　　
　　 二
　　 全班共有50人，来自南山一个公社的四面八方。学生的基础参差不齐，入学没有经过考试，只进行面试和填写家庭关系审核表。填表时，我信心满怀，因父亲和大哥都是党员，亲戚也没有“四类分子”。面试这一关，语文题目就一道，让写个自我介绍，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数学是抽一道考题就不那么“简单”了，我还算机灵，一掂脚就看到前边同学抽到的题目：三分之五加五分之三，她脱口而出八分之八。戴眼镜的监考老师，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在心里好笑：笨，没通分。我抽到题目一看，貌似与前边的同学一样，心里窃喜。有了刚才老师的提示，我先通分。老师有意无意地敲敲桌子，唔！“X”看成“十”，我马上分子分母分别相乘，写上十五分之十五。老师又敲敲桌子，啊！“忘了约分”！我迅速写上得数等于1。老师看看我，撂下一句话：“反应挺灵敏！”我不知老师是讽刺，还是鼓励，脸上发烧，心里七上八下的！
　　 初次与老师接触，语文数学老师对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语文老师叫弟明伦，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厚厚的嘴唇，声音哄亮中带着几分幽默。从老师的表情中判断，我不笨，但是想到学习基础，我隐隐约约有点心虚。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左臂摔伤，曾有几个月没有上学。读初二那年，母亲又病了，领到书在家自学。我还在家务农一年，书读的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那是一种矛盾的心境，既担心基础差跟不上，又不能打退堂鼓，硬着头皮也要坚持学下去。继续读书，可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啊！于是，我咬紧牙关，暗下决心，不管遇到多少困难，也得学出个样儿来！
　　
　　 三
　　 我们是春天入学的，当时女生宿舍是两间房，每间房内只有一盘大土炕，十几个人睡住在一个大炕上，每人占不到一米宽，床铺紧挨着，显得十分拥挤。最主要的是空气不好，倘若谁放个屁，一屋子人受污染，谁吃了大蒜，空气中混杂着死蒜味儿。晚上，炕沿下鞋子一字儿摆开，唉，空气中还浑杂着脚汗味儿……都是十七八的大姑娘，叽叽喳喳，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有人说悄悄话，有人点个煤油灯做针线活，夜深了还有人打呼噜说梦话。我睡觉需要安静，加上以往习惯把书当夜宵，睡觉前不看一会儿书，就睡不踏实，心里像缺了点什么。学校按作息时间一熄灯，我算傻了眼，平躺睡不着，侧卧依然睡不着。我索性把白天学习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扪心想想心事，再把看到的新鲜事想成一篇文章……由于晚上睡不好，早上起来无精打采，睁着两只疲惫的“熊猫眼”。最糟糕的是，在课堂上打瞌睡。
　　 有一天，语文老师正在讲荀子《劝学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其实，此文课前我早已预习过，老师抑扬顿挫朗读课文声，真像催眠曲，我心里犯迷糊打哈欠。哈欠是传染的呀，我一打哈欠，左右同桌都跟着打，同桌的同桌一个接一个张圆嘴巴……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嘴，没想到那张嘴耸鼻闭眼睛不雅的动作，被老师的眼神逮了个正着。老师竟然也张圆了嘴“啊哈”一声，不知是被传染，还是作怪样在警告我。我把语文书翻开挡在面前，使劲儿抿住嘴，把哈欠憋回去，可一会儿就眼皮酸涩打起盹来。突然，一只粉笔头“咣”地砸到我额头上，我一激灵清醒了。一抬头，看到老师犀利的眼神，听到教室里一阵哄笑，我的脸唰一下红了。于是，我马上坐端正，再偷眼看看老师，他撅着厚嘴唇，那双小而聚光的眼睛，似乎看穿了我的五脏六腑。紧接着，老师咧开厚嘴唇，露出齐整的牙齿，似笑非笑，打个手势，示意让我朗读课文。我迅速站直，以哄亮的声音，朗读起指定的那段文字来，顿时压倒了同学们的交头接耳声，教室立刻静了下来。也许老师是用这招让我难堪，来惩罚我，没想到我课文已熟能成诵，他笑了，笑容像极了弥勒佛。
　　 下课钟声响了，老师刚夹着课本走出教室，我的同桌就咬着我耳朵说：“嘻嘻，你说语文老师那厚嘴唇，那小眼睛像不像《西游记》里背撸耙的那位……”我踩了踩她的脚：“撸你个头，小心老师的钉耙打过来！”她笑得流泪。我从小偏爱语文，对每一位语文老师尊崇有加，那天在语文课堂上禁不住打瞌睡，是对语文老师的不敬重啊！我想向老师解释一下，道一声对不起，于是下午一放学，就直奔语文老师的办公室。我轻轻敲门“老师好！”屋内没声音，再敲，还是没声音。我侧耳倾听，依然没有任何声响，从窗口望进去，哦，老师不在。一眼看见了老师屋里有个书架，从小嗜书如命的我，鬼使神差地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哇！那个旧书架上摆满了书，那些书像磁铁一样吸引了我。什么《红楼梦》《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什么《女神》《子夜》《家》《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什么《雷雨》《边城》《生死场》《呼兰河传》《围城》……这么多好看的书啊！我这条书虫，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这么多书，有点眼花缭乱，不知该看哪一本。我脑子迅速旋转着，想到老师推荐过女作家萧红的作品，于是抽出《呼兰河传》，站在书架前，如饥似渴地读起来……专心致志的时候，人是木纳的，我竟然没有发现老师进来坐到椅子上。他“嗯哼”一声，吓我一跳，我突然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像小偷被抓了现行。本是给老师道歉来的，却书迷心窍、语无伦次：“老师，这书……这书……”“你想拿走这本书？”“不不不，我不是来偷书的……不，不是……”一时着急，我竟结巴了，真像做贼心虚，羞得满脸通红。老师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挤挤眼睛说：“学生偷老师的书不算偷，想看哪本拿去吧，只要不弄丢了，书架上的书都可以借给你看。”“真的？”我脸上泛起一抹儿红霞，双手把书搂于胸口，弯腰说句谢谢，飞也似地跑出老师的办公室！是紧张，是激动，自己也说不清楚，心里仿佛揣着一只小兔子，等到平静下来，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呢。我拿着碗奔向食堂，大师傅已把剩饭倒进泔水桶里，正在刷锅……
　　
　　  四
　　 《呼兰河传》是我读高中时借阅的第一本书，萧红童年的趣事深深吸引了我。这本书平凡的文字，清新的描述，引起了我的情感共鸣，引起了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在阅读中，我明白了，会织毛衣会绣花的女人，行文走字更细腻更耐看，更有烟火味儿。大作家记述的也是平凡人的平凡事。我的童年也很有趣，我也模仿书里的“摘黄瓜”“点灯笼”等故事的写法，把童年发生的真实有趣的故事，诸如“踩萝卜”“撵松鼠”等写进了作文里。每次写完，自己先读一读，心情畅快得小溪奔流一般。交了作文，盼星星盼月亮等待老师批阅。一次周五，我拿到改后的作文，看到几处红艳艳的眉批，句子下一连串的红圈，我激动不已。文后的批语，更令我惊喜：“文字很有灵性！真实的故事加上真情实感，堪与萧红媲美。不过错别字使文章大打了折扣！”回头再读文，是“的地得”运用没鼓捣明白，把它们张冠李戴了。但想破脑袋，我实在搞不清“的地得”，什么时候该谁出场。我恨造字的人没水平，双胞胎都不叫一个名，三个不一样的字，叫同样的名，这不是故意整人嘛！我把这几个字写在纸上，画上“X”以示绞杀，再从文中删掉，重新抄了一遍文章。我惊奇地发现，不用这几个字，有些文句反而显得干净利索了，我心里沾沾自喜：“离了狗屎照样种菜！”我把改后的文章送给老师看，老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发明”。他先笑成了弥勒佛，然后又马上变了脸，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说：“删除与改错不是一码事，删了不等于明白了，这是逃避现实。错了不怕，不会可学，知错不改，还把错字隐瞒，这是错上加错。”本想着老师会表扬我，没想到反而批评了我，但他的一针见血不无道理，我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他还告诉我，这是个共性问题，作文讲评课要讲这三个字的用法，到时一定要认真听。
　　 那节作文讲评课，老师把我的作文当范文读了。我的文字经老师的口，语言变得那样流畅，场景变得那样细腻鲜活，引来同学们啧啧赞叹声。可那麻筋的“的地得”，课堂上我几乎调动了末稍神经，依然没搞清楚。每次写作文日记遇到这三个字，琢磨半天，该错还错。我求助于语文老师，他说：“这是基础差，不懂语法呀。”什么叫语法？我孤陋寡闻，就没听说过这个词。我们这茬高中生，大部分同学连最基本的拼音都不会，有人连字典都不会查，谈何语法？我叹息！数学学习有系统性，语文打好基础更为重要，万丈高楼凭地基呀！
　　
　　 五
　　 母亲说我，翅膀硬生性倔强，这是真的。只要是我喜欢的事，会凭一股犟劲走下去，不达目的誓不回头。苦思冥想之后，我把遇到的问题告诉了父亲，不知父亲施了什么“魔法”，那周到校后，语文老师找我谈话，为我开了小灶，每晚自习后在他的办公室学习语法。和我一起补习的还有两位高二同学，一位北京知青（当时是解村小学老师）。为了快速掌握这一知识，老师编了顺口溜：“主谓宾定状补，谓前为状谓后补。”由于喜欢我全身心地投入，老师讲的每一种句式，举的每一个例句，我不但记在本子上，也谨记在心里。上完一节补习课，回到宿舍，我都举一反三地消化咀嚼。词性区别，简单句子成分划分，我很快就掌握了。后来，有难度的连动式，兼语式以及复指句子成分等等，我都能划分得一清二楚了。分辨“的地得”成了小菜一碟，老师编的顺口溜，我至今还能记起，“名词前边白勺的，动词前边土也地，动词后边双人得，牢牢记住别用错。”运用自如了，才深深理解了，“的地得”这些辅助词，是词与词之间的桥梁，用对非常重要。那段时间，我夯实了语文基础。多少容易读错写错的字，老师倾其所有教给了我，我记录了厚厚一本笔记。在补习过程中，我的专心勤奋，受到老师表扬，他赞许的目光，让我信心倍增。我也切实明白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名言的道理。
　　 我迷上了书，迷上了写作。语文老师那一架子书，我一本本借阅，有些还啃了两遍。像《红楼梦》，第一遍看完了，根本没搞懂什么内涵，连主人公都没搞清都有谁，只是觉得人物关系复杂。读书多了，语文成绩提高了，老师寄我于厚望。我把节省下来的钱买了笔记本，开始写日记。为了借阅方便，我争取当上了语文课代表，利用送交作业之便，借书还书，出入老师办公室。为了能有书看，我使出浑身解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把课本中的名篇，背得烂熟，用心写好每周五的作文。我的做法，得到语文老师的赏识。                          
　　 我想读更多的课外书，课余饭后那点时间是不够用的。那时，宿舍里哪儿有书桌啊，于是炕头枕边有了一块砖头，一盏煤油灯放在上面，每晚学校熄灯后，煤油灯就点亮了。而我的以书相伴，读书到深夜，引起邻铺同学的反感。她们向老师“告状”，说我晚上常明灯，打扰了她们的休息。于是，我就买了手电筒，钻进被窝打亮手电，一页页读书。邻铺同学似乎听到了我翻书声，问我，钻被窝干啥？我回答：“换个内衣。”“黑灯瞎火的谁能看见你啥？再说，谁还不知道你身上长得啥？都是女生有啥不好意思的？”一阵哄笑，被子被掀开，被窝的秘密被发现。我的牛脾气上来，劈头盖脸一顿发火，然后把枕头放到另一头，继续我的夜猫子读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