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巷
　　 雨巷是一条老巷子。
　　 巷道宽二米余，两里多长，清一色的青石板。早年，巷道幽深，却很热闹。沿街开有很多店，按现在的话讲，那就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商业街。现如今，巷道仍然悠长，但那些店已随时光走远不见了，异常的寂寥。
　　 雨巷原先不叫雨巷，而是叫长巷。
　　 民国某年，在巷道的西端，一座大院犹如横空出世，拔地而起，成为统领一镇之风流。那座大院，横开七间，纵深十间，楼高三层。院内所有的门户，都朝中央的大天井和池塘敞开着。四周的围墙，砌的是四四方方的块石，高达丈余。里圈隔一条由石条铺成的幽径，才是大院的核心建筑。外墙、隔墙、盖顶，皆是整齐划一的青砖碧瓦。石梁石柱的石门台赫然矗立，内部层层回廊绕着，雕梁画栋缀着，煞是气派。这座大院，原先名叫雨斋，它的主人也叫雨斋。也许是这雨斋太霸气了，长巷遂随其易名为雨巷。雨斋是个大地主，解放后，这座大院成为小镇区公所的办公场所，但雨巷之名依旧续之。
　　 今天我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幽深的雨巷里。
　　 小镇，地处烟雨江南，多雨。
　　 秋天，又下雨了，惆怅得令人断魂。傍晚时分，寂寥的雨巷突然骚动了起来。
　　 哟！那不是小柔吗？喂！小柔来啦！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嘎吱嘎吱，雨巷两边的木门就接连不断地开了。人们纷纷走到门外，齐刷刷地朝雨巷上望。很快，屋檐下就站了两列神态异常兴奋的男女老少，仿佛在迎候天王老子的到来。
　　 空濛飘摇的雨雾里，小柔从容地朝雨巷走来。
　　 她举着一把褪色的红底油纸伞，鼻架眼镜，银发高绾，脖颈粉白颀长，像一朵微笑的丁香花款款从人们的视线经过。她手中仿佛扯着一根神奇的丝线，屋檐下的人们个个成了牵线木偶，大家的目光皆随着她的脚步而转动。
　　 哦，她还是那么漂亮。
　　 是呀，可惜就是头发白了。
　　 有人在长嘘短叹。
　　 她径直走到梧桐小院门前，停了下来。斑驳的木门紧闭着，她没有伸手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幽幽地望着那座小院。
　　 梧桐小院的门会开吗？她是来探望？还是会在此长住？或者会把他带离小镇，离开这个已经沦落沉寂的雨巷？这是一个谜。
　　 绵绵的细雨，时飘时停，过了许久，那木门仍然关着。有人急了，欲替她去敲门，被她委婉地制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嘎吱一声，门开了，随之一个长得极为精致的脑袋探出门外。看到伫立在油纸伞下的小柔，他宛若挨了一道强电的袭击，肩膀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眼眶里闪起了一片亮光。他惊愣片刻，转身返回屋内，顷后撑着一把伞走了出来。那也是一把油纸伞，岁月很久了。他站在她的对面，与她默默对视，不说一句话，似乎整个世界万物消失，就只剩下他们俩个人。
　　 看着看着，他们彼此落泪了。他们没有顾及擦泪，任凭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此时，时光是停滞的，画面也是静止的。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动了起来，他走向她，她走向了他，两把油纸伞，合成了一把。
　　 雨巷的故事，宛如雨巷的雨。哪怕早已断了弦，但只要雨一落，那弦就能续上。谁能相信？小刚和小柔，弦断曲终四十多年后，他们又相逢了。
　　
　　 二、梧桐
　　 小刚和小柔在雨巷久别重逢的那一幕，我没有亲眼见到。然而，作为小刚的铁哥们，当年他和小柔热恋时的点点滴滴，包括那些飞花飞絮，我是一清二楚的。
　　 那是十八岁的雨季。黛青色的小镇，灰濛濛的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忽听嘎吱一声，又嘎吱一声，梧桐小院的木门一开一合，铜色的门环撞击在门板上，一阵摇晃，哐当了好几下，便消失在悠长的雨声里。
　　 我的好兄弟，傻里又傻气的小刚，不听我的再三劝说，顾自撑着油纸伞，怀里揣把伞，走向雨巷的尽头。
　　 那时，他还是一个意气奋发的书生。白衬衫，绿军装，胸佩一枚旭日般的像章，右臂别着红卫兵的红袖套，稚气和英气叠加，显得傻气二十足。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乍看，他俨然像一个干部子弟。其实不然，他是梧桐小院“雨伞老”的独生子。
　　 梧桐小院又名雨伞店，处在雨巷的东端。那是两间两层的木屋，前临着街，后有一个偌大的院子。院里不种花，也不植柳，就长两棵合抱粗的梧桐树。梧桐树枝繁叶茂，春天花儿白紫紫地开，可惜它们不是用来引凤凰的。雨伞老劳力不好，挑不了重担砍不了柴，却祖传一绝活，会做油纸伞。梧桐木份量轻，做雨伞柄最合适，他遂视那两棵梧桐树为宝贝，以糊油纸伞谋生，街坊人称雨伞老。
　　 小刚此去的目的地是区公所，他要去找小柔。他昂首挺胸，兴冲冲地在雨雾中穿行。尽管他的步伐不急不缓，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打鼓，仿佛是一头情窦初开的呆头鹅，忐忐忑忑地赴月光宝殿拜见美丽的白天鹅。除了他自己，只有我清楚，这种风度翩翩的节奏，是他刻意控制的。我认同他的观点，只有保持这种姿态和气韵，才能显示他的卓尔不同。
　　 小刚年方十八，和我一起在小镇中学读高二。应该说，一直以来，他是一个只知埋头苦读，洁身自好的书呆子。他的功课既均衡且优秀，尤其是作文，写得比他父亲做的花纸伞还要漂亮，是大家公认的大才子。然而，自从遇到小柔，他就变了。
　　 说起来，一切都是小院的梧桐惹的祸。
　　 一天，我们到小刚家看雨伞老糊油纸伞。来到小院，小柔站在梧桐树下，触景生情，脱口吟道：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当时，我还知道这是李煜的词，更想不到一首艳美的诗歌竟蕴含着神奇的魔力。只记得，小柔的随口一吟，彼时把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全给震翻了。特别是自认才高八斗的小刚，被小柔完全征服了。于是，从来不与痴男怨女同流合污的小刚，便陷入小柔的情网里不能自拔。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认为小刚纯属是痴心妄想，山叫子欲与白天鹅比翼飞，白天做春秋大梦去吧。
　　 小柔是谁？小柔是我们的同学，是区委书记老白的二女儿。老白是个南下干部，膝下三女儿，个个长得如花似玉。大女儿是个女军官，在南京军区政治部工作。年前携爱人来小镇探望父母，俩人穿着笔挺的绿军装，双双红五星、红领章、四个兜，从雨巷英姿飒爽地走过，把整条巷的人的眼睛都看直了。更何况，仨姐妹中，小柔是最漂亮的。她是班级的文艺委员，能歌善舞，多才多艺，骄傲得像一只凤凰。就凭小刚，一个吃番薯丝长大的农村孩子，怎么可能呢？我想，就算他院子里的梧桐树长到天上去，也招不来小柔这只金孔雀。
　　 小刚开始也认为不可能。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犹如一个原本已经松垮的螺帽又被扳手重新拧了一遍，紧了。小刚认定，小柔喜欢他，他们之间，大大的有戏。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一天，小柔悄悄地塞给小刚一本手抄本。他犹获至宝，不惜挑灯达旦，一口气就把它看完。此后，我发现他的神态就变了，言语举止，仿佛换了一个人，看人的眼神，傲傲的，走起路来，飘飘的，一见到小柔，暖暖的。他把那本手抄本转给我看过，是《第二次握手》。他走火入魔了，信誓旦旦地向我宣布：他爱上小柔了，他要做一个勇敢的人，要光明正大地向小柔的父母表白他俩纯洁的爱情。
　　
　　 三、油纸伞
　　 后来，我听过一首闽南歌，叫《一支小雨伞》。歌中唱道：“咱二人，做阵拿着一支小雨伞。雨越大，我来照顾你，你来照顾我。虽然双人行相偎，遇着风雨这呢大，嵌坎小路又歹行，咱着小心行……”
　　 此歌弦乐合鸣，紧紧入扣，充满甜情蜜意，脍炙人口。但在我看来，它根本就无法跟小刚和小柔当年撑着油纸伞，相依走过雨巷的那一份浪漫相媲美。
　　 雨是缠绵的多情种，它不仅滋润干枯的大地，也会频频摧发爱情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对一般人来说，雨季太长，就会厌恶它。谁也不愿把自己天天置身在阴沉沉、灰濛濛的风雨中，让发霉的心事长出忧伤。
　　 可小刚不这样认为，记得那时候，他天天都在盼望老天爷下雨。因为，但凡一下雨，他就可以与心爱的人儿厮守在一起。
　　 小镇中学，位于雨巷东边的一处高坡上，约两里地，中间要经过一座石拱桥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每到下雨天，小刚就会雷打不动地撑着油纸伞，到区公所的大门口去等小柔。小柔也习惯成自然了，哪怕雨下得再大，她也不带伞，每每皆弓着腰，一溜烟跑到小刚的伞下。然后俩人依偎着，把伞沿压得低低的，慢慢地走过雨巷，走过石拱桥，缓缓地飘向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至那一柄伞影消逝在茫茫的风雨中。
　　 这是当年雨巷一道充满诗意画意的风景，曾惹得满巷人的羡慕忌妒恨。
　　 故事的高潮，缘自一把特殊的油纸伞。
　　 看完《第二次握手》后的一天，小刚对我说，我要送件礼物给小柔。
　　 你准备送什么礼物呢？
　　 我想亲自给她做把油纸伞。
　　 她会在乎一把伞？
　　 唉，你就不懂了吧，我亲手做的伞，替她遮风挡雨，送她晴朗温暖，她怎么会不在乎呢？
　　 我在心里暗笑，也是，就他家，除了送雨伞，还能送什么？
　　 一个星期后，小刚把我招了去，非常得意地对我说，妈耶，伞子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我不屑地说，就做把雨伞，也称得上是大功，还告成？
　　 他笑道，你不懂，你以为做把伞简单呀。告诉你，民间有谚语，做雨伞——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还不算。我做的这把伞子吧，伞柄是梧桐木的，伞骨是竹青的，并经水浸日晒，然后钻孔拼架、穿线串联；然后糊纸修边、定型曝晒；然后绘图刷熟桐油；然后再晒干，你以为简单呀，工序多着呢。
　　 接着，他拿出伞子，供我欣赏。
　　 那是一把做工精细的小油纸伞，伞面涂着鲜红的颜色，还画着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显得很俏巧，很漂亮。
　　 小刚问我伞子怎么样？我真实的想法是，其他都很完美，就是那两只蝴蝶欠佳，那可是化蝶哦，难道他们也想落一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下场，生不能成为连理枝，只能化作两只蝴蝶翩翩飞？但我不想扫他的兴，就说，很好，堪称完美。
　　 我晚上就把伞子送到她家里去。他说。
　　 我说，你疯了，你什么时候不能给她呀，干嘛非要送到她的家里去？
　　 他咬着唇角说，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要向她的父母公开我俩的关系，免得他们到时乱点鸳鸯谱。
　　 你再考虑考虑，你这种做法，也未免太大胆了吧，有点赤裸裸的。我劝他。
　　 他拍拍我的肩膀，坚定地说，我想好了，就这么办，你就祝福我们吧！
　　 次日，我发现小刚不再飘然然了，情绪有点低落，闷闷不乐的，就把他拽到操场边问。
　　 他长叹一声，告诉我，伞子是送成了，小柔很喜欢，但事情可能有点悬。
　　 是她父母反对吗？我问。
　　 他说，也不是，问题是在于老白对我所说的话，让我拿捏不定。
　　 老白对他讲，我不是一个老封建，不会包办女儿的婚姻，但有三点务必要申明。一是小柔还在读书，今后何去何从尚不明确，恋爱的时机还没成熟。二是小刚再优秀也是一个农村孩子，而小柔终究会到城里生活的，小刚凭什么想娶小柔。三是他的老家在北方，以后准备举家调回老家工作，小刚到时怎么办，难道也到北方去不成？
　　 总而言之，门不当，户不对，没戏。
　　 高中毕业的当年秋天，小刚报名应征入伍了。他告诉我，他和小柔已经商量好，他们俩人都去当兵，争取在部队提干，然后就一生相守，永不分离。
　　 多么幼稚的想法，傻不？结果不出所料，小刚参了军，小柔没当成兵。有流言说，小柔也去报名体检了，没过关，据说体检时发现她不是处女，部队不要。我想，假如流言是真的，罪魁祸首非小刚莫属。
　　
　　 四、后来
　　 三年后，小刚退伍还乡。
　　 雨巷依旧在，只是梧桐小院的梧桐，寂寞锁清秋了。他入伍后的第二年，老白就调回了北方的老家，北方佳人小柔也跟着离开了小镇。
　　 好在，小刚是一块金子，金子总是会发光的。经过大熔炉的锤炼，他的笔杆子更加出彩了。回乡不久，他就凭着一支生花的妙笔和满腹的锦绣文章，被破格招到县机关某单位当秘书。此后，他的仕途恰似装上了长征火箭，一路直升，很快就从一个小秘书提任为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局长、局长。后来，他嫌铁碗饭太死板，毅然下海创业，成为深圳一家从事电子产品的民营企业的董事长。
　　 本来，他和小柔的故事到此便会戛然而止，寂寥的雨巷再也不会演绎出惨美的爱情续章。阴差阳错，一个偶然的机会，便捷的现代通信工具又把失联多年的小柔推至他的面前。小刚联系上小柔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归心似箭般地飞往小柔居住的城市。接下去，他们之间究竟都发生些什么，我没有追问过。反正，我所知道的是，小刚回到深圳不久，便作了一个重大决策：他倾尽财力，在那座北方城市开发了一个楼盘，且项目很大，投资达十几个亿。
　　 我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个项目，他是做给老白看的，更是做给小柔看的。尽管他始终不承认，说此举纯属是公司正常的投资行为。我了解他，他是一个很好强的人，他很想证明些什么。
　　 遗憾的是，事不遂人愿。那个城市的投资环境不佳，项目开发得异常艰难，处处受阻。小刚面临艰难的抉择，要么，就是不顾党纪国法，以重金摆平那些贪图无厌的拦路虎；要么，就是稳扎稳打，拖着。权衡再三，他选择了双管齐下。因为，他既拖不起，更得罪不起那些小人。
　　 十年后，他的企业破产了。他孑然一身，回到了雨巷，回到了梧桐小院。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想不到呵，据说，小柔来看他的时候，举在手上的，竟是那把当年他送给小柔的红色的油纸伞。
　　 三天后，我闻讯赶到雨巷，想见一见小柔。然而，当我来到梧桐小院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惟见雨巷深深，梧桐寂寂。
　　 雨巷毕竟是雨巷。
　　 也许，在雨中长大的故事，包括爱情，其结局就是这样的——湿漉漉，不晴朗，像一朵水淋淋的结着愁怨的丁香，后来的故事永远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