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饭后，我和儿子会一起去后面的小公园散步。走在路上，儿子有时会向前一指，说：“妈，那只小狗有点像欢欢……”
　　 看过去，一条大狗，脏兮兮的样子，哪里有得跟欢欢比，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只要是看到狗，不管大小，儿子统统会眼睛一亮，继而联想到欢欢。我奇怪他对欢欢执着不衰的热情，我也奇怪我自己对欢欢的无情。说到那个小家伙，我的脑子里已快记不清它的样子了。
　　 一
　　 一条袖珍狗，永远长不大的样子。黄白相间的毛色，唯一深刻的是它的眼神——黑黑的，深深的，一个回眸就好象能看到你的心里去。那样无邪又干净的目光，牲灵中并不多见。
　　 最初令我一见倾心的，也正是它的眼神。
　　 那天傍晚，我和朋友在河边散步，迎面走来三口之家。夫妇长相如兄妹，四五岁孩子的手被夫妻各执一边，一个小毛球在他们脚边滚绕着，一转眼就窜至我的脚跟前。我一眼扫过，正好撞上狗仔仔的黑眸子，那么深，那么真，我立时跌落进去，手指不停在狗仔子身上缠着绕着。
　　 一边的主人开了腔：“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我怀疑地抬起头，不敢相信。
　　 “真的，我们养不了，孩子都照顾不过来，送给你了。”他们下了一番大决心的样子。小孩的眼里也快要涌出泪水，他紧紧拽着妈妈的手，很坚强地忍住。
　　 我点点头，天上掉下了小狗来，我欢天喜地抱回家。
　　 仔仔已经熟睡。蹑到房里瞧他，狗仔仔也跟了进来，很熟悉一切的样子，卧在床边哼哼唧唧。我轻轻唤它出来，将它安置在麻将室里，一个纸箱作了它的窝，一条毛巾是它的被，一个装月饼的四格盒子成了它的饭碗。一格盛肉，一格盛牛奶，一格盛水，一格盛火腿肠，看它口味如何。
　　 第二天，格子里的牛奶和火腿已不见影踪，清水还在，肉也剩下好多。狗仔仔每天需要三根火腿肠，外加一杯牛奶，生活要求不算高。
　　 一大早，我领着狗仔仔到儿子的房里请安。
　　 “成宝，起来看，妈妈给你带来一个小朋友。”我喜滋滋地等着看成宝惊喜的样子。
　　 成宝揉揉眼，在被里抬起头，睁着迷茫的双眼看着我。
　　 “看这里，看这里，地下。”一团毛球滚到他床边，向上一窜，把他吓了一跳。
　　 “妈妈耶，小狗狗啊……”成宝眼里的热情一下被点燃，“我要，我要，好可爱，好喜欢……”成宝用最快的速度起床、穿衣，和狗仔仔瞬间就打成一片，两个小家伙在屋里闹成一团。
　　 “妈妈，我要叫它欢欢，它会给我们带来许许多多欢乐。”成大声地宣布。
　　 “欢欢，就这么定了。”我微笑地看着屋子里两个欢天喜地的小家伙。
　　 “欢欢，欢迎你成为我们家一员。”
　　 成宝他爸自乡下回来，我唤：“欢欢，来来，来见过爸爸！”噱得他爸一楞一楞。我们三个笑吟吟站着，除了接受这个狗仔仔，他也别无选择。
　　 二
　　 成宝的事明显多起来。
　　 放学归来，他必定叫着欢欢的名字上楼梯，而欢欢闻声而动，爪子在门边跃跃欲出。我在一边小声呵斥：“欢，进来。”它机灵地退后，巴巴儿候着。成宝一进门，它一骨脑儿滚进成宝的怀里，两个小东西分不清鼻脸地搅和在一起。
　　 成宝回到家里，欢欢那个高兴啊，是打心眼里迸发出来的。
　　 成宝在厅堂，欢欢以成宝为中心，先沿着客厅的沙发小跑三四个来回，每一个来回都必定要趁机沾一下成宝，它像欢喜得发了晕，醉熏熏地沾过成宝之后，又撒开了再跑远，又再颠颠地跑回来。他们分不清南北东西的热乎劲，我看着也养眼。
　　 放学后，成宝高高兴兴地领了小朋友到家来，来看他的狗弟弟；他当着小朋友的面自豪地和欢欢粘成一团，别的孩子眼里露出艳羡的光。平时的成宝成天和狗仔仔欢欢粘在一起，他在日记本里端端正正地写：“世上，我最喜欢的东西，第一是欢欢，第二是妈妈……”
　　 看，这都什么孩子，有了狗狗就把妈妈也放在一边，我光荣的退居二线了。
　　 成宝在屋子里调教着欢欢：上前，退后，站起来……
　　 成宝一旦上学走了，属于欢欢的幸福时光也一去不再。成宝和欢欢在家门前依依惜别，成宝小小的身影在楼道上一消失，欢欢的耳朵立刻耷拉下来，它垂头丧气地走回客厅里，发起了呆。
　　 成宝一上学，我也要上班。于是，我唤它，轻言细语：“欢欢，过来……”一开始，欢欢总是满怀希望地扑入我的怀里，以为我会如成宝，带给它一样的喜悦。可是待它一靠近，我只是把它往小屋子里送。慢慢地，每天早上我唤它的时候，它有表现就有些迟疑，我仍旧温和地轻唤，它远远地注视，黑眸子满是犹疑的神情。我再唤，再温柔些。它抱着一线希望试探地走近，待它一近，我又是抱住了它往小房间里请。它肯定是不能放在厅堂的，它肯定会把到处搞得一团糟，渐渐它洞悉了我的把戏。
　　 成宝一走，它立即警惕地躲进沙发底，它以为安全的地方。
　　 我的旧戏又重演。
　　 我用细雨般的声调：“欢欢，欢欢，来——”我拍拍沙发，朝沙发底晃着手中的美食。没有反应，我知道它的鼻子一定在张翕。我唤得再殷勤些，叫得再甜，它卧在沙发底就是宁死不前。
　　 我的千呼万唤若无一点用处，我便气急败坏的一声吼：“欢，出来，快！”它如此的禀性灵异，听出我语气中的一丝愤怒，立刻惴惴不安地钻出沙发底。它讨好地将爪子踏在沙发沿上，指望着我能网开一面，别送它回黑屋子。这时候我最不忍心看的就是它的眸子，像有泪水泅着一般，我扭转头狠心将它又推进小黑屋。
　　 我知道孤身一个呆在小屋里的凄清难耐，所以面对一室狼籍，我丝毫不觉气恼。打开锁它的“牢门”，屋子里凌乱不堪，毛巾被它撕得七零八碎，满地飘着纸箱的碎屑。而我开门的一霎那，欢欢立刻挤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我看也不用看就知它干嘛去了。
　　 欢欢只认定了成宝的房间才是它的第一排泄室，我拖它到厕所说教数次却无果，最终只能遂了它。
　　 欢欢轻松过后，欢天喜地在屋子的大小房间撒开欢儿地奔跑。它绕着屋子的大小凳脚跑；它碾着我的脚后跟儿细碎地跑；它拽着窗帘前仰后倒地跑；它咬着一个皮球拼着命地跑，球时不时让它摔上一跤，它一个踉跄起身再接着跑。我都不去制止它的颠狂，囚后得赦，乐大于天。
　　 我任它在厅堂里发颠，我要做的事是走进成宝的房间，在它放松后的地点，消除空气的污染源。我用纸巾将它的异物裹好，扔进下水道，再用纸巾抹净。可是，任我抹上一遍又一遍，没有用，成宝的房里一股异味再也难消。
　　 我有些头痛，这还在其次。
　　 欢欢有些过分。关它在小黑屋里再久，它也忍得住不屎不尿。可一放它出窝，它随时随刻地小屎小尿，一点不加控制不加掩饰。借着灯光的反射，这里显出一处黄色的水迹，那里是二条黑线线，全是它的阿堵物。屋子里都开始有一股子异味啦，我何堪忍受，我的家，真要变得狗窝啦。
　　 三
　　 我愁眉苦脸地看着成宝。
　　 “成宝，我们养不住欢欢的，送给别人养好不好？”成宝的工作应该是最难做的，他已和欢欢如漆似胶。
　　 成宝的泪水马上涌出来，眼中显出大赅的表情：“妈妈，为什么，为什么要送它走啊？不要，妈妈，不要，求求你。”他的泪水像断线一样，我在他的眸中瞥见了和欢欢如出一辙的神情，我扭转头，不忍再看。
　　 欢欢都已经开始习惯和成宝同洗共浴。
　　 成宝洗澡，欢欢站在一边观看。它在大澡盆边上转悠，宝儿在澡盆里向欢欢拨着水，他都巴不得要和欢欢共浴一池才好。
　　 成宝洗完后，我把欢欢丢进水中，成宝在一边观看。
　　 欢欢在水里有些提心吊胆的样子，毛湿湿地在裹在身上，落水狗的样子的确不太光彩。我轻轻揉着抓着，有时它在水里微眯着眼，一幅很受用的样子，有时也想立刻逃出水盆，我微笑地摁住它的身子，在水里继续搓揉。
　　 洗干净的欢欢和成宝是一样香的，可是，这香欢欢最多只能保持半小时，有时，甚至只十分钟。
　　 它从哪里悄悄出来了，我走到它悄悄出来的那里，在那里准可以找到点什么。我皱着眉头，清理着，嗅着，感觉非常不好。
　　 我又一次地向成宝摊牌。
　　 某一个星期天，给欢欢备下了足够的食物，我们三人出门游玩，整整两天。两天后，我们再打开了小房间的门。
　　 一股异味扑面而来，我唤成宝进门来，把欢欢堵在里头。
　　 “你自己看。”屋子里只是凌乱和腥臭，欢欢的样子也只有凌乱和腥臭。成宝要抱它。我说：“你先闻闻它身上的味，然后想好了再抱。”
　　 儿子的头向欢欢靠近，却条件反射的猛一后仰。
　　 “臭吧。”我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这两天是玩得开心，欢欢一人关在屋里，日子可不好过。家里没人的时候，它统统只能关在屋子里，这样的生活，欢欢过得肯定是不开心的，我们肯定是养不住它的。”
　　 欢欢仍旧挣着跃着要往成宝身上蹭，儿子往我的身上挨了挨。
　　 家，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温馨四溢的家，枉我花费了再多的体力精力。
　　 来我们家串门的人一进门，鼻翼一掀：“养了狗是吧？”
　　 “是。”我垂下头，没脸再搭话。那股子尿骚，怎么就驱之还浓呢！
　　 四
　　 那一天，儿子跟同学玩去了，欢欢和我相顾无言，神情寂廖。欢欢的心里只有成宝。我的心里，也容它不下。欢欢像知道一般，试探地向门外迈出一步。我静静坐着没有作声。我的心里象打鼓一样。欢欢向楼梯下走，我端坐在沙发上，不敢朝那个方向看，我用我心的狂跳陪着它一步一步走下楼。它走下楼，象过了几个世纪，再抬起头，屋子的一切都静止。关上门，我确信欢欢已经消失了，它从未独自下过楼，每天下楼放风也是我抱着它下的，它下了楼一定不知道如何再回来，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我关上门，不让自己想再多，只是攒足了劲收拾房子。屋子里恢复窗明净几的初胚时，我听到了楼梯里传来成宝的声音。
　　 我如临大敌般定住身。
　　 成宝开了门，我的眼前一闪，欢欢滚进厅堂里，我的眼前马上一黑。
　　 “妈妈——”儿子开了腔，“真是好笑，我在路上看到欢欢，我都有点不敢认，以为那不是它。我一叫欢欢，它真的跑到我怀里要我抱了，我就认出它来了……”儿子在一边兴致地唠着。我回转身，无心再经营家的零碎。
　　 欢欢定要走的，只争朝夕。
　　 那日，终于天赐良机，也算欢欢与我们家缘份已尽。
　　 那一日，成宝照旧与欢欢嬉戏成一团。嬉耍间，成宝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呀！”我闻声扫去。儿子捧着自己的手，二目含泪，神色楚楚。
　　 “怎么了啦？”我知大事不妙，冲过去，掰开成宝的手。成宝的小指上，赫然几个血印，还有血珠渗出来。
　　 “欢欢咬你啦……”我大惊。儿子开始在一边抽泣。
　　 “一定要送人了，家里再也留它不住。”我在屋子里团团转，急忙拉着儿子来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狂冲儿子的伤口，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并焦急地念叨着，“得把伤口冲洗干净，然后妈妈得带你去打狂犬疫苗。”找了块创口贴裹在伤口上，牵着成宝火速往防疫站赶。
　　 路上，我苦口婆心：“成宝，你自己想想，你对它那么好，那么好，它知道什么，还咬你啊！它这一咬，可能就要了你的命，会引发狂犬病的，你知不知道？”
　　 “狂犬病是什么病啊？”一年级的成宝懵懂地看着我。
　　 “狂犬病啊，狂犬病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病，人只要被疯狗咬到之后，这种病菌就会进入你的身子，它藏在你的身体里面，也许一个月，也许几年，病情发作的时候，得病的人就会象条疯狗一样，学着狗叫学着狗走路，还会象狗一样流长长的口水，非常可怕？你怕不怕？”
　　 成宝脸上显出恐慌的神色：“那我会不会死掉啦？我不要离开妈妈……”他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涌。
　　 “不会的，妈妈会保护你的。”我握紧儿子的手。
　　 疫苗针共要分五次打五针，我有条不紊领着儿子一趟趟往防疫站跑，我的遣狗计划也在逐一施行。
　　 儿子打完最后一针疫苗针，我的说教已近大功告成。
　　 五
　　 那日，洗完澡后的欢欢吹干了毛发，乖巧地卧在沙发上。儿子坐在另一头，他现在和欢欢已不敢太热乎，怕再被咬。儿子静静坐着，凝视着欢欢，他喂欢欢吃着火腿肠，有些魂不守舍。
　　 一会儿，楼下响起了成他爸的声音：“把欢欢抱下来。”
　　 儿子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显出了生死离别的凄惨。
　　 我搂过欢欢，语气尽量轻松些：“妈妈下去就可以了，你别下楼了。”
　　 我抱着欢欢下了楼。怀里的这个小东西，一直都是灵异的，可是再灵也是牲。我最后一次吻别它，唇上感觉着它的馨香与温柔。
　　 再上楼来，儿子站在窗口的位置上，一直的不声不响。
　　 晚饭是无言的，睡前的时光也是无言的，本来我和成宝之间，我们之间一直有许许多多的说不完的话。可是那夜，成宝非常安静地沉默了。
　　 后来的成宝，就有了起初说的那些举止。
　　 我笑笑也就过了。
　　 再后来，我们从成宝爸爸那里，偶尔听到一些关于欢欢的消息。
　　 欢欢在乡下的最初那夜是关在屋子里，它碰倒了一个热水瓶，壶碎了水撒了一地，我们想象得出欢欢的失态。开始几天，他的新主人用绳子拴着它的脖子怕它走失，后来熟些才放开来，他走得再远也能找得回来，我们庆幸着它的成长；欢欢恼怒地赶跑前来抢食的大狗，我们想象着它的勇猛；欢欢与他的新小主人在雪地里嬉戏，我们想象着它撒欢的样子。
　　 总之，欢欢离开了我们。之后的欢欢，不必每日关在小屋里，不必每日巴巴儿等待着解放的时辰，不必再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必再只有成宝一个朋友，不必再只吃火腿与牛奶，现在它也吃得下一些辣椒炒肉，多好啊！
　　 儿子听过他爸爸对欢欢近况的转述之后，有一天他的脸上显出一些愤恨的表情：“妈妈，我真的很后悔……”
　　 我很讶异地看着他：“哦？为什么？”
　　 “我后悔认识了欢欢，后悔自己那么地喜欢它，后悔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忘记它。可是，它还会记得我吗？”儿子困惑的眼神直视着我，我唯有心中一声叹息。
　　 我摸摸成宝的脑袋，这个小脑袋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会在欢乐与苦恼中一路成长。
　　 欢欢，也同样是的。
　　 某夜，我们又一次聊起欢欢，儿子辗转反侧不能入梦。我照本宣科，读这段文字的过程，我竟然有一次哽咽，指针也停驻。而儿子，静静趴着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