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时光里的一条街(散文)
上世纪70年代初,江南小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域。一条街从老城东门的太平桥至下水门,沿城墙根,一半有店一半没有,叫做半爿街。城墙内称里半爿街,城墙外叫外半爿街。里半爿街旧有碗店、照相馆、酱园店、南货店、剃头店等十几家店铺。外半爿街,由于临江之便利,有一家豆腐店,一家肉店,还有一个终日市声嘈杂的菜市场。许多年后,那段明代就有的城墙拆除了,只留下叫“中水门”的城楼孤寂地站在那里,淡看春去秋来。那些店铺也不见了踪影,但街名却延用下来,在我迄今并不太长的人生旅程里,有关这条街的记忆恍恍惚惚。我记得它缓慢前行的样子,就像是一截截断残的画片,错乱地粘贴在我的脑海里。
一
靠近下水门原来有个碗店,专卖碗盘、缸甏、坛坛罐罐。碗店门口有个补碗的摊子,补碗摊子其实就是一个梯形的柜子,柜子的抽屉里放着各种补碗工具。我不晓得补碗师傅的名字叫啥,因为大家不叫他名字,都喊他“小老俵”或“补碗师傅”,只知道他是江西人,三十来岁,瘦高个,皮肤有点白净,穿的虽然是粗布衣裤,但总是洗得清清爽爽,完全不像手艺人的样子,倒像个教书匠。
补碗的行头很简单:小牵钻、小锤子、小錾子,形态各异的铜钉……在我的少年时光,温饱是件重要的事,瓷碗作为食物盛器,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谁家不小心摔破了饭碗,是舍不得扔掉的,因为修修补补总比买新的要便宜些。补碗师傅的技术也了得,小到酒盏,大到斗缸,只要不是摔得“八末粉碎”,补碗师傅都有本事使其“复原”如初。
我家有只年份蛮长的碎隙碗(冰裂纹碗)摔成了几瓣,去补碗师傅那里修补,我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补碗的每一个动作,一直看完修补的全过程。补碗师傅细心地将碎片对上茬口拼成整碗,接着用破布条固定,然后在接缝处“嗞咕嗞咕”地钻小孔眼(歇后语江西佬补碗——自顾自,大概就是这么来的)钻好小孔,一个一个钉上类似于订书钉的铜钉,最后,裂缝处抹上釉泥,一只破碗便重圆了。盛水,滴水不漏。这个过程在我看来有着太多的奥秘,于是对这种手艺有了浓厚兴趣。
补碗师傅的另一样手艺便是在碗盘上凿字。那时人们买了新碗后,都忘不了请师傅在碗底凿上主人家的姓氏或名字,凿字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留个记号,日后辨认区分。过去普通人家的碗盘数量有限,过年过节或操办红白喜事,隔壁邻居借碗借盘是常有的事,有了记号就不会弄错了。
补碗师傅左手拿一支磨得尖尖的,极锋利的钢錾子,右手握把小锤子,在碗底一下一下地轻敲轻移,“叮叮当当”的工夫,麻麻点点的虚线字就凿好了,字虽然不怎地,但看起来一目了然。每当到了农历年底,添碗加盘便成了家家户户必做的功课,碗店里外也开始热闹了,买新碗的,补破碗的,买好碗后等着凿字的,生意好的忙都忙不过来。
干活时,补碗师傅总是沉默的,他低着头不停地敲打,很少和人聊天,一旦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的,他对待工作细致入微的认真劲很讨人们的喜欢,大家都放心把活交给他做。不干活的时候,补碗师傅也不像别人那样抽烟喝酒消磨时间,而是静静地坐着看会书,或者找张废报纸练练字,一个补碗的,咋这么喜欢看书写字呢?我对他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
那时候,我放学之后,总爱到街上玩,一来二去跟街上的手艺人都熟悉了。有次,我见到补碗师傅正在看一本旧书时,就央求他给我讲讲书里的故事,补碗师傅爽气地答应了。随后他微闭眼睛,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一段《说岳全传》,一颗少年的心被一个精忠报国的岳飞感染得如痴如醉,一天不听故事就会觉得这天真得有点乏味。
补碗师傅在我们这里,除了几个老乡没有什么亲戚,他忙着干活赚钱,一年到头也不回家。有一年正月,他从江西老家回来,带来了他的老婆,那是个黝黑强壮的女人,看起来很能干,听人说,老家田地的农活及家务活,全由她一个人操持。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的,和补碗师傅像极了,简直像一个模子印版印出的。补碗师傅的老婆带来好些冻米糕、麦芽糖之类的土货,那几天,补碗师傅不干活也不看书,有些兴奋地陪着老婆女儿,把老家带来的那些好吃的一家一家地送人,说:“这个是江西带来的,尝尝吧。”过了没几天,她老婆就带着女儿回去了,说是放心不下田里的稻子及家里的一些鸡鸭。
正月还没过完,补碗师傅突然收到了一封加急电报,便急匆匆赶往老家去了。几天后他又回来了,只见他头发蓬乱,一脸憔悴,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有人从他老乡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原来他女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在一旁玩耍的女儿,不小心掉水渠里淹死了。经历了失女之痛的补碗师傅愈加沉默了,有时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干活也不像以前那样干净利索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停下工作,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有天中午,我上学路过碗店,发觉补碗师傅正在一件件收拾工具,有人问起原因,听他说,不干了,回家种地去。听说补碗师傅要走,我满脸沮丧地问他什么时候再来,因为那部《杨家将演义》他才刚刚讲了一小半。临走的时候,补碗师傅送我三册翻得有点皱角的《杨家将演义》,然后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念书,识字多了,小说什么的自己都可以看的。补碗师傅去哪了?他从我的生活中走出之后,就再没有了音讯。
二
中水门城门口的南货店,店号“孙三房”,黑瓦、木板壁、马头墙,前面二层楼房,楼下店铺,楼上仓库;后面是几间小平屋,放杂物什么的。我父亲曾告诉我说,他小时候曾去店里买过咸鳓鲞、“明甫干”(墨鱼干)。每当夜色降临,商店都要上排门板,门框上下各有一道木轨槽,门板正好嵌入,一块必须挨着一块,哪一块位置错了,门就关不上,编好记号的一块块门板依次上好,然后架上一根长门闩,落锁,一天的生意便告结束。第二天早上开门,第一件事就是一块一块卸木板,卸下所有门板,整个店堂就一览无余了。
店堂里有开洋、白鲞、虾皮、海带、鲨鱼干等海鲜干货的海腥味;也有荔枝、桂圆、红枣、黑枣、柿饼等果品干货的甜香,还有京枣、豆酥糖、蛋糕等糕点茶食的诱人味道。
果品干货、糕点都是散装的,不像如今有精美礼盒包装。买去自吃的人家也极少,多数是婚嫁寿庆办喜事或过年过节送礼用。送礼必须“作”成礼包,没点技术还真作不好,所以店员必须练就一手作包的技能,会作“粽子包”“斧头包”“红斗包”“元宝包”等式样。
礼包的通常以“斧头包”“红斗包”偏多,那是南货店里两种特殊的草纸包,“斧头包”一头薄一头厚,其外形与劈柴的斧头有些相似,“红斗包”上大下小,两侧对称的倒梯形状,很像农家盛米的量斗。礼包上覆盖的一张色彩鲜艳装饰纸(多数为红色)称作“招头纸”,印有“南北果品、四时糕食”字样,还印有店铺字号、地址等内容,有点广而告之的意思。
这里的乡间旧俗,订婚当日,除了礼金之外,男方还要送给女方以红枣、莲子、冰糖、荔枝、桂圆、核桃等十个果品礼包,取十全十美的彩头;结婚前夕,送请帖邀请长辈吃喜酒时,也要随送几个礼包以示敬意,正月里走亲访友也少不了带上几个草纸包。
那时,去孙三房买礼包,店员称好东西之后,会从柜下拿出一张很粗很厚的黄草纸和一样大小的白纸内衬,摊平,倒入称好份量的货品,折叠,然后坐实封口,三弄两弄就弄好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包头,接着覆张鲜艳的招头纸,最后利索地扯下纸绳捆扎。店里捆扎货品用的是纸捻成的细纸绳,绕成一个圆球悬于柜台上方,可以自由转动,要用时轻轻一拉一扯,非常方便。
据街上老人说,孙三房原来的男主人,土改时作为工商地主被镇压了。女主人后来嫁给了店里的一个老伙计。但她仍不免要成为各种运动的斗争对象。我对这个孙老太太并不陌生,她与前夫所生的儿子,是我父亲最要好的同学,后来他做了我的化学老师。孙老师自学成才,他是县城里化学教得最好的一个老师,不过因为有个“黑五类”的家庭出身转不了正,一直是个民办教师。
跟着大人去孙三房买东西,有时我会碰到孙老师,以及那个小心翼翼做事的孙老太太,这个老女人梳着老式的发髻,习惯于低着头,颠着一对小脚。彼时孙老师好像仍单身未婚,与他母亲一起住在店里原来堆放杂物的两间矮平屋里。
年关将近,孙三房会提前预备一些礼包卖,作好的包头满满的堆在圆匾上,招头纸红红绿绿,一派喜庆繁荣的景象。
那时,我们家对过年客人送来的礼包,是舍不得自吃的,有的要转送,有的要存着备日后急用。记得有年冬天,不知哪个亲戚送来一只荔枝包,母亲把它藏到了顶箱橱里,我们姐弟几个发现秘密后,便趁大人们不在,轮番抠开包头偷吃几颗,又若无其事放回原处,没几日那只鼓囊囊的荔枝包就成了个瘪纸包。那天,母亲取出荔枝包准备送人时,发觉草纸包瘪塌塌的,里面的荔枝已所剩无几,不免大吃一惊!姐弟几个也暗暗担心一场“暴风骤雨”的降临,或者是顾及食物贫乏的家境,佯装不知,或者是另有其它的原因,结果此事父母亲竟没有追究下去。
三
照相馆临街的玻璃橱窗里,摆满大大小小装有照片的镜框,有人物肖像、双人照,也有全家福、集体合影。
进门一个柜台,柜台里有营业员负责零售胶卷、照相开票、拿取相片。旁边还有个暗房,不时有照片从里面洗印出来。
在柜台排队、交钱、拿小票、上楼、等待,才能照上相。顺着屋角“照相由此上楼”几个字的指引,前往楼上拍照的地方。去二楼的木楼梯没窗户也没电灯,常年墨黑铁塔的,要扶着栏杆摸索向前,那楼梯年头可有点长了,脚踩在木楼板上“吱嘎吱嘎”乱响。过了扶梯转角,楼上的一切豁然开朗了:一架立式木箱相机,上面覆块外黑里红的盖布,外拖个鱼泡泡一样的橡胶球;几盏高杆的聚光灯、侧光灯,像抗战片里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似地亮着耀眼的光;几块绘有“三潭印月”“北京天坛”风景的画板,以及一些专供儿童拍照的木马、座车之类的小道具。
那时,照相并不像现在一样繁琐考究,换身干净衣服,或站或坐在背景画板前,在照相师傅(那时很少有摄影师的称呼)的指点下,端端正正摆个架势就拍完了。稍微讲究一点,最多手里拿本杂志或捧束塑料花什么的装装样子。
拍出的照片,全部是黑白照。当然也有人会要求“彩色”,说白了不过是相片冲洗出来后,在脸颊、嘴唇加了一点红色点缀,这样的“彩照”跟现在根本没法比的。
照完相的人便会有一种惦记,希望早点看到自己的照片,因为并不是“立等可取”的,师傅会交给你一个小纸袋,纸袋上写着取件日期,到时拿纸袋去取相片。由于集中冲洗,所以照片最快也得一个礼拜才能拿到手。
那个年代,照相算得上是件奢侈且隆重的事,但凡值得庆贺的重要时刻,如生日、毕业、工作、结婚、入伍、团聚等等,人们都爱拍照留个念想。而那时的我,却讨厌去照相馆。除了不上镜的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不喜欢被四面八方又热又刺眼的聚光灯照着。尤其不喜欢被面前一大堆站着的人围观,这些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你照相,切切察察地指指点点。照相师傅还不时地纠正一下你的姿势:靠拢一点,自然一点。我对照相馆的感觉:灯光灼热,人声嘈杂。所以每次去照相,仿佛是拍一集电影,都有点紧张,几分钟下来就满头细密的汗水。
邻居中有位照相馆上班的拍照师傅,姓骆,大家都称他为“骆先生”。因为骆先生的关系,所以我们拍的照片一般二三天就能取到。预先约好的话,骆先生也会提前上班或推迟下班时间,帮左邻右舍加班赶拍几张,那样就省去许多排队等候的麻烦,更少了众人围看的不适感。
去照相馆照相的事,尽管过去了三四十年,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似乎每张照片都有它背后的故事。姐弟仨的合影,是我读四年级那年的“六一”前照的。照片中小弟的那双凉鞋,是母亲走了十多里路,从一个亲戚家借来的;我身穿军装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我,高昂着头,神情严肃,但那身军装又长又大。那次,回家探亲的同学邀我去照相,我羡慕同学的军装,所以他借了一件让我穿,我同学高大魁梧,瘦骨如柴的我,穿上他的衣服像个娃娃兵。一大一小俩个人坐在老式的照相机前,看起来很是好笑。骆先生将我们挪排好后,便将脑袋钻到布罩里,前后左右推动机器对焦,然后他举起右手,手里攥着一个红色的橡胶球儿,大声对我们说,往这里看,笑一笑,别眨眼!一二三,好!骆先生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橡胶球,咕唧一声,照相总算完成了。
骆先生习惯戴一副眼镜腿上绑了根绳子的老式眼镜,不工作时总爱把眼镜推到额头之上,当时觉得这样子很怪很滑稽的。骆先生的老婆人们叫她骆师母,那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她的肚皮同她的嘴皮子一样,吞吐的频率相当高,几乎每隔一两年,就会从隔壁传来骆师母生产的叫喊声,我读小学那年,骆先生已有大大小小五个女儿了。可我发现,骆师母的肚皮又隆起来了。每当分娩时,骆师母总是歇斯底里地大骂其男人,什么脏话丑话都骂出来。可是,骆师母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劈腿一个,一劈腿又一个,一直生了七个女儿。骆先生凭借他的拍照手艺,养活了一家九口人。后来骆先生退休了,几个女儿也都有了事业,最小的女儿七妹开了家摄影工作室,她拍的好多照片,都上了知名的摄影杂志。我原以为照相与摄影是一回事,七妹告诉我,照相属于大众的,而摄影更多的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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