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谈话室四面的墙用咖啡色的木条包了起来，幽幽的光里蕴藏着工业文明返朴原生态的倔强。
　　 宝林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面木椅上，督察大队队长张杰身着夏季执勤服，依然保留着折叠时的棱棱角角，张杰像变形金刚，散发着金属的气息。
　　 姓名？
　　 气温骤降，空气粘稠似果冻。
　　 哦，俺成嫌疑人了。宝林心说。“张宝林！”宝林道。
　　 年龄？
　　 老子年龄叠起来都快赶上你了。“四十五。”一过四十，增一岁就像又加块石头，宝林肩头沉沉的。
　　 9月30日6点45分，你在哪里？
　　 哎，娘的，想不到二子给俺来这一手，俺当时看了手机是6点26分，和二子拉扯也得时间啊，总不可能在真空里。要真那样，饭店的服务员就听不到动静，听不到动静，也就不会报警，不报警俺也不会在派出所的弟兄们面前原形毕露。“在聚贤楼饭店吃饭。”宝林脱口道。
　　 像两个齿轮在干涩的空间里咬合，发出嘎嘎的啃噬声，宝林极力矫正着扭曲的眼睛和嘴巴。对面坐着的可是战友啊。他想跟张杰较劲是不是合适，可肚子里的窝火燎得实在难受。
　　 喝酒了吗?
　　 “喝了半杯。”宝林感觉一问一答像爬楼梯。
　　 半杯是多少，多大的杯？缜密的思维挤占了情感的流露。
　　 吆，没三句话就演上了，跟老子玩真的。“就是玻璃茶杯，大概二两。”宝林知道他说不具体，张杰会一直问下去。
　　 沉默将空气结成了硕大的冰。张杰将自个儿搁在呼吸里，房间沉闷得像座古墓，他伸了伸脖子，侧头盯着旁边的笔记本显示屏看了起来，小丽身子向后紧紧地贴着椅背，仿佛躺进妈妈的怀里，张杰坚实的身躯填充了闪出的地方，近二十平米的空间里，仨人都感觉挤。今天，仨人似乎都额外挂了张脸皮,把戏谑的笑容收了起来，似乎担心别人踅摸出角色的破绽。张杰本来可以事先让小丽站起来，或者小丽事先可以站起来，一切显得似乎不够默契。张杰连自己也没有想到，电脑屏竟然成了他换口气的窗户。宝林坐的位置，拿起手机对着张杰一拍，就是队长骚扰下属的铁证，直线拉过去张队长正好鉆在小丽的怀里，小丽手臂抱在脑后，像是很绝望的样子。发到微信群里保准是颗炸弹，宝林为自己意外的发现暗暗发笑，冤案就是这样产生的。摸摸口袋，手机正躺在张杰面前的桌子上，这个时候真怕“沧海一声笑”忽然醒来，把房间里方方正正的空气搞得鸡毛乱飞。宝林没注意，张杰早就把他的手机摁了关机，把朝这边拨号的人全部隔离。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宝林正陷在一滩淤泥里，满腔怒火地拔着脚。
　　 问话期间，是不准接打电话的。这有规定。宝林绷着的嘴唇终于可以稍息，像坐久了的屁股，已经没了形状感，只剩下无边的空洞。
　　 说说，为什么打架？
　　 打架？没目的，没行为，没对象，没后果，打架事实不成立，宝林按要件分析了一圈。“没打架。”宝林硬气回答。
　　 没打架，二子怎么躺在地上？张杰对宝林的态度有些恼火，都是自家兄弟，我问你答，痛痛快快走走程序得了，你还要生什么幺蛾子啊。
　　 两个齿轮紧紧咬合，嘎嘎作响。还想速战速决，张杰心想轻敌了。
　　 “当时，我们就是吃饭，二子要敬我酒，喝多了，没站稳，摔倒了。”宝林一脸无辜的背后热血上涌不断撞击黑黑的脸皮，像极欲冲出笼子的困兽，啪啪的撞击笼门。
　　 谁可以作证？
　　 房间里就二子和我，服务员是事后才开了门，没人看见。宝林急速回忆。“没有人。”宝林面露无奈。
　　 那你说，没有证人，怎么认定你说的是事实？
　　 “只能凭良心。”宝林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
　　 你是老革命了，你说办案单凭良心能行？
　　 你还知道老子是老革命啊，问话是甚态度。宝林真想问问张杰，调查个情况用得着这样，跟审嫌疑犯似的。
　　 决口的洪水，最终还是缓了下来。“我是拿不出证据，冲头顶的警徽，我不能说假话，当然，你也不能听我一面之词，还得烦劳兄弟再查查。”宝林这个年龄的老警察，要么进了局班子，要么是重要部门的一把手，说话的分量自然举足轻重，只有宝林游走于小年轻和老革命之间，就像漂在城乡结合部的民工。
　　 那今天先到这里，你再好好回忆回忆。这件事直接影响警察的形象，关键是年底的群众满意度问卷，百分点上不去，弟兄们一年的心血可就白搭了。张杰这句话刺痛了宝林，弟兄们没日没夜，流血流汗，那份苦不是谁都能体会到！
　　 宝林心里很乱，他不知道要捋清眼前这团乱麻，该从哪里下手。
　　
　　 二
　　 太阳还窝在东山后打哈欠，小城懒洋洋的黏在厚厚的晨雾里寐着。菜农的柴油三轮在黑亮的柏油街面撒着欢的奔跑，叭叭的声响塞满了空荡荡的街巷，花花绿绿的店铺还没来得及睁眼已被甩进突突的黑烟里，早餐店的油锅也冒出了热烘烘的油香。“亲爱的，你慢慢飞——”手机的铃声从一个废弃窑洞掩着的三合板木门里拖着滚烫的油香飘来，有情况！宝林正要冲进去，腿却被什么东西夹着，迈不开步。宝林使出吃奶的力气猛蹬，“忽隆”一声，宝林惊得睁开了眼。半天才看清天花板的荷花瓣顶灯，哇哇的哭声从床下传到耳畔。儿子！媳妇也被吵醒，一看，宝林边上没儿子。“儿子呢?”媳妇问道。宝林一骨碌探身把儿子抱起放到俩人当间。媳妇拍着儿子，似乎拍在自己身上，儿子还瞪着眼睛等睡意呢，媳妇轻柔的鼾声响起，像在耳边呓语。俩人原本想着丁克呢，四十几了忽然有了儿子，让全家惊喜得慌乱了好一阵子。咋啥也比别人慢半拍，连生儿子都慢了十几年？宝林靠着床头发着呆，窗帘缝隙泻下明黄的光柱，目光追着光柱里旋转的尘灰向窗帘外升腾，爬旋梯似的。几公里之外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和歪歪扭扭几个钉子钉着三合板的门扇，草率得准备马上消失，跟这世间呆在一起烦了似的。前几天他和几个弟兄去那里排查。群众举报，哪里有事吸毒，宝林在地上捡到几颗烟头，几个农夫山泉矿泉水瓶，裸露着的土炕上，厚厚的一层灰尘，玻璃窗敞着，像不修边幅的汉子敞着怀，玻璃上流淌的泥水定格在很久以前的某一时刻，门框上残存的对联，已经找不到一星红色，煞白得瘆人。主人拿定主意要荒废它，好像为主人遮风挡雨那么多年，落下好多不是。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多年办案，这点经验还是有的。可证人最起码是亲眼见到的人，哪怕他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那个废弃窑洞里应该有名堂。
　　 他的事情源于服务员看到的情景，自己所见又不能作为证据，要弄清真想，这几乎成了个死结。宝林心头沉沉的。
　　 该起床了，睡意像满身奶味的儿子缠着宝林。一晚上废弃窑洞和喝酒打架那档子事掺和在一起，搅得宝林滞留在睡意外。
　　
　　 三
　　 初识媳妇，那是宝林带着疑犯体检的时候。宝林拿红蓝条纹的围巾裹着疑犯的手腕。疑犯穿着单薄的灰秋衣，像是从秋季猛然被带到冬季，在等待采血的队伍里瑟瑟抖着。宝林把身上的咖啡色呢子大衣给疑犯披上，疑犯头发乱糟糟眼睛慌乱地躲着一束束目光。采血口里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一眼那个低着头的人，再看旁边那个小伙子把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似乎涌动着什么。楼道里人们裹挟进来的寒气让人不住地打颤。宝林到了跟前，探头从玻璃隔断下的方格子采血口递进证件，向那双“眼睛”介绍着，“眼睛”盯着证件看。她应该是刚参加工作，似乎对证件上的警徽产生了兴趣。宝林打开疑犯右臂的手铐，套在自己的左臂上，将疑犯左胳臂的衣袖卷起，站在疑犯右侧，疑犯左侧站着小丁。女孩皮肤白皙泛着红晕，耳廓有着漂亮的弧线，脑后是蓝色发套包着的发髻，滑嫩的手指熟练地将橡皮带缠在疑犯臂弯靠下的位置，几根青筋蹦了出来，拿棉花蘸了蘸碘伏，在疑犯臂弯画出深褐色的痕迹，然后拿起抽血针，拔掉针套，左手抓着疑犯的臂，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针头缓缓地斜扎进疑犯的皮肤里——
　　 那时媳妇埋头做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宝林说声谢谢。声音落在了已转身离去的蓝色发套包着的发髻上，好像有“不客气”绕过红腮飘了过来，也许没有。宝林暂且顾不上搜索，蓝色发套却刻在脑子里。
　　
　　 四
　　 忙完手头的工作已是夜里十点十分，宝林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钟，跟弟兄们说了声我先撤了，一把抓起架在椅背上的蓝色短袖衬衣，俩胳膊一撑套在身上，急匆匆出了门。丽萍今晚值班，跟她呆在一起不说一句话，宝林心里也是满满的。宝林喘着气上了住院部走到三楼护士办公室的时候，四个顶着护士帽脑后挂着发髻的头正碰在一起囔囔着。那个蓝发罩包着的发髻，正好撞上宝林的视线——丽萍？还好，是发髻，要是让丽萍的眼睛撞倒，哧呼哧呼喘着粗气，多不绅士！丽萍和几个姐妹认真得这个世界只有她们，宝林搁门口半天，没一个人抬头看看——丽萍爱蓝色，那身蓝色撒着淡黄碎花的连衣裙，总让宝林联想到海的辽阔和深邃。从那个时候，宝林似乎悄悄喜欢上蓝色。
　　 宝林知道医院有规定，工作期间，不能打扰丽萍。他坐在了办公室正对的铁排椅上，怔怔的看着四个花瓣样的护士帽。他习惯了审视，面对那一个个坐在审讯椅模样各异，神色诡秘的的疑犯，常常一坐就是一天。在这里，眼睛仿佛才能放松，飘起一片风花雪月。其中一个护士帽如微风吹过，颤动一下，黑黑的眼珠向某个地方斜瞟着，像在回忆什么，余光泄到门外，眼睛一亮，嘴角翘起，冲着丽萍嘀咕，丽萍侧脸投过一束目光，宝林直了直身子，像在等待检阅。丽萍收回目光，和几个姐妹嘟囔几句，迎着宝林走出来。宝林下意识站了起来，扯过一片笑盖住羞涩，这是宝林正式认识后第二次见到丽萍，他不知道怎样表现才能给自己加分。“这么晚，还不休息！”丽萍轻声问道。“我刚加完班，知道你星期四晚值班，就过来了。”宝林答。谢谢啊，你也折腾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丽萍脸上滑过一丝红晕。我不累，你忙，我坐一会儿就走，宝林笑道。那给你倒杯水吧？丽萍嘴角挂着笑意。
　　 粉色的瓷杯捧在宝林手里，丽萍的气息经开水蒸腾，浓郁了起来。丽萍又她们四个护士帽聚成一朵淡粉的花朵。排椅铮亮的不锈钢架、喷着天蓝色油漆的铁皮靠背及座位，摸上去凉凉的，冷静在医院无处不在，连女孩都把情愫冷藏起来，宝林纯棉的李宁牌运动裤也挡不住鉄排椅的凉意，感觉跟光着屁股一样，护士服下摆露出的或长或短的细腿在眼前不停的晃着，肉色的或是淡蓝色的丝袜隐约可见白皙而紧致的小腿，手里捏着刚才什么地方抓起的一页治疗癌症的彩纸广告，红红绿绿，治病也搞得这么喜庆，跟超市店庆搞活动似的，宝林心里呵呵。消毒液的气味缠着细腿一浪一浪扑到宝林的脸上。仿佛宝林的心思也该消消毒，飘动的细腿让他浮想联翩！
　　 睡意像顽皮的儿子伸着胖嘟嘟的手捂住了宝林的眼，靠在床头的身子往下脱噜——宝贝醒醒，起床啦！冲马桶的轰隆声，炸雷似的。宝贝，可不是叫孩子，叫宝林呢，宝林的爹妈就管宝林叫宝贝。开始，媳妇是戏弄宝林，叫着叫着顺嘴了，在不咸不淡的日子，依旧叫宝林宝贝。要不网上骂那些满大街大师大师乱叫的人，就像宝贝，那是亲得肝肠寸断没法形容的时候才用，媳妇当名字用，你说那些肉麻的煽情话能不贬值？宝林一头扎到被窝里，体味在热烘烘的被窝里蒸腾。对啦，今天开会，得提前到。睡意像被惊扰了的老鼠瞬间不见了踪影。宝林一骨碌爬起来，快起，要迟到，催促孩子的声音急促、严厉，如大兵压境，一切顿时进入临战状态。
　　 事情一时弄不清楚，宝林暂停副队长职务，工作由队长重新分配，今天的会议主要是安排宝林的工作。队长早给宝林打了招呼，让宝林有个思想准备，有什么要求会上一并提出来。宝林的事，弟兄们心里有数，队长的意思，也是大伙的意思，
　　
　　 五
　　 公安局办公大楼，盯着一头露水，从昨夜的烟雾里探出头来。机关食堂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高低错落，一漾一漾的颤音飙美声似的充满了韵律美。值班民警将睡意用凉水冲去，裹着秋寒进了餐厅，玻璃似的不锈钢餐盆里，北瓜炒豆腐，彩椒土豆丝，醋溜茴子白，小山似的堆着，温润的白瓷盘整齐的排在架子上，像整装完毕，待命出征。食堂里一片人间烟火。
　　 小亮嘴里，馒头翻卷着琐事被掂来掂去，馒头屑也跟着起哄，冷不丁飞出来，落到对面小丁蠕动的腮帮上。嗯——呵——含混的笑声从宏飞满嘴的食物里窜出来。吃了再说，喷俺一脸，小丁拿餐纸擦了一把脸，起身扔进门边的纸篓里。小亮边嚼边笑，笑声变成碎屑。腮帮蠕动几下馒头已经退到后牙床，喉结一收，眼珠发直，整个人似乎被卡在某个地方，动弹不得。小丁自顾说着家里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媳妇说了好几次了，小丁把土豆丝规制到后牙槽里继续说到“买水龙头”还趴在台历5月6日的右下角。字迹歪歪扭扭，那是被媳妇一顿数落之后留下的，当时的窝火也撒在那儿。“母亲腿疼了好久了，在县医院一直治不好，想到省城大医院查查，发的消息还被‘收到’鲠着”宏飞调侃。禁毒大队的内勤小龙，秘密接头似的低声插一句，宝林给撸了。如交响乐里的大提琴，一下子把大伙儿从自嘲的巅峰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