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天际中最亮眼的一道闪电，可惜电光石火太短暂，好在校园周边大大小小的饭堂食摊，见证过我们重口味的青春饭。
　　 1990年我上了师范，学校在咸阳北部和甘肃交界的古豳之地彬县，如今这个全省经济十强县已跃升为彬州市。那时师范生又名“吃饭生”，食宿费全免。女同学每月国家补贴31斤粮票18.5元的菜票，男生是33斤粮票和18块钱的菜票。每逢月末，“领饭票喽——”，生活委员浑厚的男中音如天籁，伴随着红色蓝色的饭票从天而降，如小鸟，扑棱棱飞进每只早已干瘪的口袋。可惜学生灶一日三餐供应的粗咸菜大蒸馍清米汤，没油水，没营养，惹得男生大叫“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女生们跟害喜的小媳妇一样嘴馋。
　　 下了晚课，肚子又饿，大门紧锁，你说咋办？三五成群，逾墙而去。虽说洒家是女生，但打小沟里放羊满坡跑，早就练就了“飞檐走壁”的本领。“扑通扑通”一阵乱响，我们已经走在了野外的小路上，月光下，田里的包心菜似乎敷了一层银霜，宛若盛开的白莲花。前行200多米，便是西兰公路，这条修建于民国时期的西部大动脉，从西安迤迤伸向遥远的塞外边城兰州。夜里货车的大灯雪亮，刺得路人睁不开眼。
　　 走进桥东头的饭馆，灯光黄晕，圆桌油腻，运羊的、拉煤的司机大哥脚搭在椅子上，一脸疲惫，抽烟喝茶，吞云吐雾。硕大的罐头瓶里，泡开的茶叶跟主人一样霸道，挤满了瓶肚，天南海北的口音正在此上演着方言汇。司机们出手阔绰，点了炒菜，拼盘凉菜，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悄悄咽了几下口水，每人仅要一碗牛肉炒揪片。
　　 白案师傅头戴浅口小花帽，敦实的背影留给食客，饧好的面条拽长，扯宽，揪断，面片如网中的鱼儿，争先恐后跃入水中，溅起水花一朵朵。两滚之后，捞出，过凉，只听得热油“滋啦”，铁勺磕铁锅，终于，一碗牛肉炒揪片“咚”一声墩在剥蒜人的面前。
　　 这面片和西北人一样结实，肉片像花儿般妖娆地绽放在面里，飘着葱花的爨，散着五香粉的香，最重要的是油多，面片肉片都裹着厚厚的一层油。那时地沟油还未横空出世，祸害黎民，菜籽油大油交相辉映，香气扑鼻。面片劲道，耐嚼；咬瓣生蒜，解腻；喝口面汤，舒坦。吃完，打道回府，翻墙遭遇小波折，身手不复矫健。饭友蹲在墙头拽一胳膊，老铁在墙根扶一把，遂晃晃悠悠爬上墙头，底下那“怪怂”还鬼念桃木符般絮叨：“牵驴不是这牵法，提着笼头拽尾巴。”小声怼那厮，连滚带爬，仓促着陆。溜回宿舍，摇曳的烛光下，看书画画谝闲传，然后倒头大睡，一夜好梦。那时候，我们正青春，长着一幅钢胃，吃铁咬铜都能克化。
　　 儿子念高中时寄宿，提前约好：周六中午，学校东门，不见不散。十二点过了，才远远瞅见满脸痘痘的儿子从人潮中涌出，这朵小浪花看得为娘心疼。在中国，最辛苦的人是学生，最最辛苦的是高中生。十二小时的伏案，他和当老师的母亲一样，眼近视，背微驼。我迅速调整，让心里的“唉”无声无息地散去，与他踏进老吕家水盆羊肉店的大门。这家店追随西北“古风”，店里的家伙什都跟华阴老腔演出时用秦砖砸的条凳一样笨拙古朴。水盆上桌，蓝花老碗，热羊汤上，香菜葱花，翡翠碎玉。月牙饼外焦中空，筷子撬开，夹几片肉，抹点酱辣子，吃来得劲。粉丝银白，羊肉熟烂，汤味醇厚，娘俩一边吃，一边聊，学习的困惑，熬夜的劳累，在氤氲的肉汤的热气中渐渐散去。一会功夫，身微热，肚已饱。结账出门，儿子提了水果和日用品，进校门，再搏杀。那家羊肉店，是驿站，我们母子吃饭小憩，然后策马扬鞭，继续披挂上阵。
　　 偶尔，华灯初上时我去校门口转悠。暮春时节，月季摇曳散香，蔷薇爬满栅栏，夜色朦胧，晚餐时间到，一群男孩女孩风驰电掣出校门，奔向街边的食摊。路灯高悬，炉灶上方挂着简易充电台灯，支几张小桌，搁一溜小凳，主营米线、凉皮、馄饨、稀饭、小笼包等快餐。有家乾县豆腐脑人气最旺，锅盔馍夹酱辣子，学生们三下五除二进肚，喝豆腐脑跟吞白云似的。食摊的碗都是提前套了薄薄的食品袋，孩子们付钱端饭低头猛吃，毕了拍屁股走人。半小时后，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七扭八歪的桌椅，四下乱滚的纸团，纸团上还有鲜红的油泼辣子印记。面对此景，陡然生出繁华落幕、青春易散的凄凉。
　　 其实夜饭最香。我们学校夜里10:30下了自习后，隔墙买饭久已成风，学生一排排，统一着校服，如出操的场面，蔚为壮观。隔墙，只见炉火正红，炒河粉的小哥颠勺，倒菜，淋油，装盒，一气呵成，顺着铁栅栏递进。不知谁大喊一声：“校警来了！”墙里墙外，即刻作鸟兽散。
　　 我一直纳闷，学校周围为什么要禁止小摊贩呢？卫生无保证，安全不达标，相关部门可以去整治。追，赶，撵，甚至砸，绝非解决问题之道。学校没有“深夜食堂”，孩子抽枝长叶，正需要食物的滋养。因此小摊如韭菜，割一茬，长一茬。
　　 如果说高中学校周围的食摊为填饱肚皮而存在，那么大学校园周边的食肆饭馆就是为改善生活和人际关系而林立。西安高校众多，课余或周末，只见西安外院的美女三三两两，吃碗解馋且增进友谊的小吃：蜜枣甑糕，甜品奶茶，日式拉面……然后挎着购买的衣服化妆品，在师大男生的瞩目下，姗姗而归，一脸傲娇。
　　 男大学生则更多是在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后，队长振臂高呼，队员云集响应，聚啸山林——校门口苍蝇酒馆。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啥都不说，先拎两件啤酒，“啪啪啪”一阵狂启，泡沫四溢，举杯欢庆……大盘鸡，老碗鱼，水煮肉片，当然更少不了一碟“陪到底”——油炸花生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骂国足，大大小小的餐馆里，四处充溢着四川炒菜重庆火锅的麻辣味，男生的汗味，臭袜子味。打烊至凌晨，那些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小伙子，正肆意挥洒青春。
　　 四年一届的世界杯，更是高校学子青春饭馆的“蜜月”。商家早早贴出巨幅海报，小龙虾，烧烤，火锅在广告上张牙舞爪；“消费满500元蓝马冰啤敞开喝”的字眼刺激着每一个正在吃青春饭的面庞。只有坐在校门口的露天摊子前，和众多的球迷在一起，光着膀子，一边吃喝一边看，这才是标配，这才过瘾。倒霉的是周边的居民，你得忍受球迷山呼海啸的惊呼声，你得忍受他们万众一心齐声吼唱“WeWillRockYou”，你得忍受他们支持的球队失利后许多人鬼哭狼嚎的哭声，还有第二天一地的玻璃渣子。
　　 当然，还有无数对校园情侣在此成双成对的出入，能约出来就餐，那关系就基本明了了。当年一哥们悲催，追求心仪的女生好久，未果。宿舍光棍哥为之献一“妙计”——想要俘获女神的心，先俘获她的胃。傻家伙跟踪良久，窥得女神嗜吃凉粉。于是大热天，炎阳下，买了屁颠颠送至公寓楼下。女生瞥见手中餐盒，一脸愠怒，拂袖而去。原来，包装上印着四个鲜红的大字——伤心凉粉。
　　 有人会吃，就有人不仅会吃，还会写。汪曾祺老先生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云南汽锅鸡，天下闻名，这位老饕哪能错过。妙的是店主于进门处挂了一匾，上书四个大字“培养正气”，因此大家称这家饭馆为“培养正气”。所以学子一说“今天我们培养一下正气”，听话的人就明白是去吃汽锅鸡。你看看，美食吃了，正气足了，真是“吃饭也未忘忧国”。
　　 岳南在《南渡北归》中写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解散，北大清华南开各回各老家。化学系教授曾昭抡回到北平后发现，马神庙北大理学院前面，仅有一家小面馆惨淡经营，光顾者几乎看不到北大学生。想起昆明重庆，尽管多数人濒于赤贫，但是每个大学的大门附近，开着若干小贩铺卖食品，且生意大都不错。曾先生见北平这境况，心里拔凉拔凉的，心想北平的经济和文化怎么寥落到了这种地步。由此看来，一所大学门前饭馆林立，说明学校人气旺，办学蒸蒸日上。
　　 2018年，一同事罹患肺癌，二次住院。相好的几位一起去探望，我问：“姐姐，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她凄然一笑：“化疗后，想起学校门口的菜夹馍，洋芋丝、海带丝、红萝卜丝夹得饱饱的，咬一口，真美……”我飞身下楼，一路狂奔，任凭泪水滑落。她哪里是想念菜夹馍啊，她日夜想念的是健康的岁月，是那一去不返的青春！
　　 某日，当一帮盘盘大、渠渠深的资深美女，叫着嚷着点菜清淡少盐之时；当一伙油腻腻的中年男人凑在一处，面对美酒佳肴，忌惮着“蹭蹭”上升的“三高”，举杯停箸踌躇不敢食时，我们才悲哀地发现，青春像兔子，夹着短尾巴，“倏”地消失在人生的密林苍莽里。昨天开始在记忆里生根发芽，我们的青春饭啊，只会在回忆中唇齿留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