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我在无意间走进了一个村庄。天色向晚，薄暮中从不远处的山顶传来一阵阵羊群滚动的声响，跨过一条汩汩流淌的溪水，向上望去，一排整齐的窑洞在微茫的夜色下闪现着点点亮光。村庄里少有人影走动，空空荡荡的，仿佛只有悬在夜空中明亮的月色映照着通往窑洞人家的路。
　　 淌过溪水，走上高台，一条微微向上延伸的缓坡，石子铺成，一排木栏篱笆挡在路的外侧。院落里窑面背枕大山，门窗上贴满了醒目的大红喜字。尽管有夜色的遮掩，但丝毫还是挡不住流出来的喜庆。
　　 顺着缓坡走至院落，我朝着亮堂堂的屋子细微地喊了一声。
　　 窑门大开，一道门缝中流出来的亮光向我闪射而来。紧接着一个花白头发的奶奶走在窑门前。
　　 “请问你找谁？”倚靠在窗花下的奶奶问。
　　 “走过路了，来借宿一晚，不知方便否。”我哆哆嗦嗦地回道。
　　 “快进来吧！外面还褥热，回窑里凉快些，看看你额头上还留着汗渍哩。”
　　 进入窑里，我坐向了炕沿。奶奶连忙给我从脚地上的水瓮中打了一盆凉水，放置在水盆架上，并嘱咐着让我先擦拭一下脸。酷暑季节，山底的窑里清凉了不少。她走回炕前，我才挪到水盆架旁边。奶奶老了，灯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庞上布满了许多褶皱。
　　 “您一个人过？”我又战战兢兢地问她。
　　 她点了点头，又往炕上挪动了一下。她望着从窗隙间流泄下来的月光，然后才顿了顿又说：“老伴走的早，现在只剩下住在城里的孩子，上个月刚给孙子过完满月，他们让我去城里住，我不想去，住在窑洞里一辈子了，舍不得离开。”
　　 “去城里可以过好日子哩！村里您一个人的日子过的多艰苦。”我说。
　　 “才不艰苦哩。党和国家对我们很好，每个月都给我们发钱哩。瞧，我们住的窑洞都是镇里出资给我们重新修葺过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窑面都是崭新的，洁白如镜。窑里摆设很简单，但却整体都非常洁净。
　　 “你是怎么走来这儿的？”她回过头看着问我。
　　 “顺着溪水走来这儿的，还路过几户窑洞人家，但都好像没掌灯。院墙内长满了杂草，是不是已经没人住了。”我有点悲怆地说。
　　 “没有了，都搬去城里了。村庄都要空了下来，翻过前面的山，还星散着几户牧羊人家，你要是想去看，等明天天亮了再去。”
　　 窑洞里贴在窗架上的糊窗纸被月光染白，院外明月悬空，夜风吟唱。我没有立即回奶奶的话，而是起身踱步走向院外。山村的夜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风从外面透进门槛的缝隙时，才能感受到这个山村是活的。借着明月的光芒，沿着溪水缓步走去。一排排遮天蔽日的树木、一片片长满庄稼的田地、一阵阵溪畔蛙鸣的叫声、一条条通往山头的弯弯山路。翻过空旷的山，河边隐隐约约地向我闪射来几道微弱的光芒，羊群嘶鸣着，大地抖动着。
　　 立于山巅，停住了脚步。辽远的星河里，繁星点点似水。山顶对面的山坳里，亮着几家微弱的灯火。羊群滚动了片刻就卧回了原地，紧接着窑里的灯火也渐次黑将下来。正当我起身准备下山时，从山底向我打来一束耀眼的强光，我知道那定是奶奶沿着溪水来找我了。我打着呼哨，像是想唤醒熟睡了的大地，大步流星地朝着溪水奔去。
　　 在溪水边我与奶奶相遇，她笑着对我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山多危险，怎么这般猴急，好在有月光照射，不然夜黑风高你要是有点意外可咋办，你爹娘要担心的。”
　　 我有点深愧不已，奶奶说的在理，毕竟这个村庄对于我来说是人生地不熟的。但细想之下，这也算是人生的一种历练吧！我扶着奶奶的手，嬉笑着说：“您别生气了，我陪您在溪边走走。”
　　 奶奶把手电筒的光拧灭，村庄里登时恢复了一片黑暗。晚风吹拂着无边的旷野，溪水边已听不见蛙鸣声，尘世间仿佛一下子跌落进了无底深渊，寂静的让人发怵。
　　 奶奶带我走的是一条林中小道，道旁青草没膝。河滩上仍有些野花在黑暗中盛开，四周都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回窑的途中我问奶奶您是不是永远都会留在村庄，只听见她毫不犹豫地在夜色中说了句，“留，我还要守护着我的老伴，我要是走了，那他该多么的孤单。孩子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不当当是为了活着的人，还有死去的人，无论生与死这些都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牵念。”
　　 碍于提及起来的伤悲，我止住了关于生与死的这个话题。转念间，我把话题引向了流水的清溪。此时虽然不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但也是相差无几。流淌过河滩的溪水，不断地响着汩汩的声响。奶奶问我你想知道这是一条什么河吗？说句心里话我是特别的想知道。她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要是不想知道我们就回窑。风刮过我的头顶，掀起无数根细密的头发。我停下了行走的脚步莞尔一笑，说：“我想知道，奶奶您告诉我吧！”
　　 “叫烈女河。”奶奶意味深长地说。
　　 “烈女河？”我又惊诧万分地反问道。
　　 “村里还有一座烈女祠，在村后山上的大槐树下，这都是与村里的一个女子有关系的。这条河是后来为了纪念她才改名的，它原来叫川河。”
　　 “为什么要纪念她？”我问。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那是很早些年的事了，已经很久没人说了，你要是想听我回窑里给你说。”
　　 “那敢情好，我们这就回去吧！”
　　 穿过长长的夜色，沿着静静的溪流。奶奶怕我不熟悉道路又把手电筒拧亮。回到窑里，夜清凉了下来，丝毫感受不到白昼里褥热的暑气。
　　 奶奶让我先坐下，她从炕角的水瓮中给我舀了一瓢凉水说：“喝点村里的山泉水，解解暑。”我还在想着那条河的事，接过水瓢我痴痴呆呆地望着奶奶说：“烈女河是怎么一回事？我很想知道，您能告诉我了吗？”
　　 奶奶退下了她去找我时穿着的衣服，踱步走到炕沿边坐了下来有点惆怅地说：“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说起来有点让人心疼。”
　　 “爱情故事？”我又接着反问了一句。
　　 奶奶上了炕，坐在了红油漆布上。她连连哀叹了几声后才向我讲起了关于“烈女河”的故事。说的是四十多年前，村里有一个叫玉儿的女子喜欢上了一个叫连山的男孩子，两人一同长大，但两家的家世悬殊很大，玉儿家殷实富有，而连山家家境贫寒。两人长大后，转眼间都到了婚嫁的年龄，也就是在这条川河边他们俩私定终身，许誓盟约，定下了嫁娶之言。那年他们都才十七岁，本来说好的是到了十八岁就上门提亲去。可世事哪能料到的是，玉儿的父亲为了能够攀上高亲和人家结亲家，硬是生生的把玉儿许配给了一个傻子为妻。当玉儿知道这件事时曾以死要挟父亲解除了这门亲事，谁知她父亲明面上虽然答应了她，在暗地里却加紧这件事的促成。十八岁那年连山上门提亲，却被玉儿她父亲赶出了家门。就在连山走头无路的时候，玉儿知道了此事。玉儿回家和她父亲理论此事，也被她父亲关了起来。隔了几天，傻子骑上高头大马就来迎亲，玉儿被迫披上了嫁妆，流着泪被人强制抬上了花轿，就在迎亲队伍路过川河的时候，玉儿趁中途休息的时间一头就栽进河里，转瞬间就淹死了。连山得知了玉儿的死讯，一气之下跟了八路军，几年后他回来把当初迫害死玉儿的土财主绳之以法。后来村里人为了纪念玉儿的坚贞不屈，把她投河自尽的川河改名成“烈女河”，连山离开村庄时又给玉儿盖了一座祠堂名叫“烈女祠”。奶奶说玉儿是个好姑娘，很可惜他被旧社会迫害，成了活生生的牺牲品。
　　 “那连山后来去哪儿了？”我有点悲戚起问。
　　 “继续跟着八路军闹革命去了。后来听说连山还当了官，当上了连长。”
　　 夜色无边，窑洞内灯影幢幢，山村进入了静夜时刻。奶奶把我安排在临近山脚的边窑，她告诉我等天亮了再带我翻过山头去看看那几家牧羊的窑洞人家。
　　 白昼很快就到来，仿佛只是夜晚点了一下瞌睡。在我起来时，奶奶早已经在锅里做好了稀饭，后锅里蒸了窝窝头。穿过过洞，奶奶指着炕桌上的饭说，山村粗食淡饭将就着吃。
　　 我笑了笑，紧挨着奶奶坐在了炕桌上。
　　 当温暖的阳婆洒在窑洞人家时，山村也仿佛美丽极了。几地上升的烟柱成捆成捆地漫过榆树林，我和奶奶淌过烈女河，又向着山头攀爬而去。
　　 站于山头，烈女河蜿蜒曲折，宛如一个刚刚沐浴而出的少女。奶奶指着对面镶嵌在半山腰间的窑洞说，“瞧！那就是你昨晚看见的牧羊的窑洞人家。中间的那家可怜点，出去牧羊还带着个孩子。娃他爹走的早，婆姨撇下了娃卷钱跑了。祖孙俩相依为命，过的很清贫。”
　　 我们在山头远望时，那娃正张开翅膀奋力奔跑着追逐散在田地里的羊群跑去。突然之间，我的脸有点儿红润，一片忧愁卷袭上了心头。我在想，那娃以后的人生该是怎样的。
　　 奶奶亦是仰起头不禁地长叹了几声。行至杏花岭，我遇到了那娃，幼小的手里拿着羊鞭，跟随者波浪般的羊群走向更远的山坳。
　　 在烈女河畔，我与奶奶挥手作别，我沿着来时的路行进在苍茫的大地之上，行进在隆起的山峦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