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马东。
　　 马东，小我两岁，但我们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级。那天，天生有些跛足的他，正在往小四轮上搬运酸奶。一次八箱，就他那瘦小的身板，八箱摞就的箱子后，根本看不到脸。我也是凭着多年的熟识，从他那一走一颤，伴随着身子一挺一挺特有的走路姿势上，才在脑海里想起这个人。
　　 等他把箱子放进车厢，他也惊讶地看见了我。然而，让我惊奇的是，他抓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抓了一把脸，然后低下头，身影一纵一纵地消失在货堆里。仿佛我们是陌路。
　　 上学那会儿，他特别淘气。这是他给我最初的印象。其次，就是他的才气。虽然天生跛足，可他却有副好嗓子，并且善于模仿迈克尔·杰克逊。不管是声音还是动作，他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你可能很难想象，一个跛足会跳杰克逊的舞。起初我也不信，当他那特有的小碎步和挺跨动作完全踢碎了月光下的操场时，我才知道世界上什么叫一切皆有可能。
　　 那天，我没有特意走上前，打破彼此的尴尬。但我牢记了，他搬运酸奶的物流公司，一家叫做“奇鱼快运”的快递公司。从正三巷到猫耳朵洞，再到富康大厦，虽然几经百转，叫“奇鱼”的也就这一家吧。又不是闹市，想找还是不难的。然后，我右拐，继续寻找我在网上看到那家咖啡店。
　　 自从离婚之后，同事们都忙着给我介绍对象。先前见过几个，大部分都嫌弃我带男孩。人生毕竟没有退路，都这个岁数了，我总不能从头再来，却又害怕伤了人的心，一直迁就着。说真的，都是在关心我的人，一旦得罪了，以后的生活就像掏空了一样，想想都害怕。这次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相亲了，总感觉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咖啡屋的装修风格有些暧昧，柔和的灯光里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味道。我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男服务生款款而来，样子和蔼亲切，嘴角微微荡漾着笑意。“小姐，很高兴为你服务。请问你需要点什么？”他轻声细语地问了我。这种丝滑柔顺，顿时激起我内心中一阵涟漪。“一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我对于咖啡的要求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能提神就好。服务生离开的刹那，我看了看时间。刚刚好是约定的时间，对方还没有现身。我对于不守时的人，一向讨厌，所以更对这次相亲没抱什么好感。
　　 正当我内心踌躇的时候，一个走姿跛势的身影，在身旁一闪，顺势坐到了我的对面。这让我有些奇怪，难道今天遇到的都是跛子？
　　 “对不起，对不起。有些堵，来晚了。”
　　 “没事。”我淡淡地说：“你喝点什么？”
　　 “我对咖啡不讲究。随便就行。”
　　 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对方的脸。马东？是马东？我疑惑地盯着对方。对方很不自在，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发觉并无不妥。
　　 “你是马东？”
　　 “马东是谁？”对方有些狐疑。
　　 我还想敷衍几句，可我根本无法面对，和一个这么像马东却不是马东的人一起生活。于是，我抓起手提包，有些失控地跑了出去。对面的马路上，阳光灿烂，林立的高楼宛若群山绵延，越过穹顶，隐藏在空中的星辰若隐若现。
　　 我说过，马东是个很淘气的人，要不然我们不会在高二走到一起。那时候，我是铁了心要嫁给他的。父母劝阻，我说我都十八岁了，应该有能力决定我的生活了。父亲扇了我一耳光。我一怒之下，背着书包逃进了大山里。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我站在山顶上，看着连绵的群山，仰望着苍穹，隐藏在空中的星辰若隐若现，这让我有种一跃而下的冲动，可毕竟我没有跃下去。对着群山，我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马东，我要嫁给你。”群山呼应，连绵不绝。
　　 我本想一辈子就这样呆在山里，是马东带着警察还有我的父母找到了我。这也难怪，第一次郊游，我就和马东爬的是这座山。那时候，他站在这个山头，张开双臂，挥舞着说，自己像个鸟一样能够自由飞翔多好。我一直记住了这句话。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去小学门前接儿子。现场乱糟糟地挤满了人头，孩子们却在老师的带领下，戴着小黄帽整整齐齐地鱼贯而出。我正在东张西望寻找的时候，儿子却拉了拉我的衣角，“妈，我们走吧。”我这时才看到儿子，儿子走路姿势一跛一跛。我忙问这是咋了。儿子说：“踢足球的时候崴了一下。”“要紧不？”我忙问。“不要紧。”儿子说：“体育老师给擦了红花油。不怎么疼了。”我说，我背你吧。儿子乖巧地爬上我的背，幸福地笑着说：“妈妈的背好宽阔。”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一软。
　　 下午到单位的时候，同事低声问我相亲结果怎样？我说，你怎么给我介绍个跛子。“跛子吗？”她莫名其妙地说：“我老公也没说他是跛子。”我笑着摇了摇头，看得她一脸迷惑。
　　 快下班时，前夫打电话说晚上要接儿子，爷爷奶奶想他了。我无可奈何，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离婚的事，不告诉孩子和两头的老人。对于这个前夫，我说不上哪里不好，也说不上哪里好。两人都是父母看好的，两人又都是大学毕业，又刚好都找到了工作，单位距离也不远。怎么看都算得上美好姻缘。就像预想的方程一样，很自然，就在一片看好的程序下结了婚，然后有了孩子。可这些年，我总觉的少了点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说要离婚时，我才知道我们少什么。他说：“你啥都好，是我对不起你。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频道的人，再走下去，伤害更深。无论你提什么要求都行，只要答应离婚。”我没有感到一丝惊讶，透过眼镜，我看到了对面的另一副眼镜。
　　 我说：“离就离吧，但不能告诉孩子。”
　　 “也不能告诉父母。”他补充了一句。
　　 我说：“好。”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我既没有解脱感，也没有负罪感；更没有被抛弃的孤独感。他回到家匆匆收拾了一下衣物就走了。我还和以前一样，原来他也经常出差，一去有时候也好久。儿子也习惯了，每天上学放学，都是我接送。
　　 这时候，电话突然抽风一样响起来。我看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本不想接，但还是好奇地接了起来。“贾敏啊，你的电话好难找啊。”电话里说。我突然一愣，忙问：“你是谁？”“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你猜猜。”我搜索记忆中的所有声音库存记录，都没能对号入座。“我真没听出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
　　 “我是静芬啊。你的高中同学。”
　　 “是静芬啊。”我这时候才想起高中时在我后排的邻座那个胖丫头，肉粉团子一样的圆脸，大眼，忽闪忽闪地总闪烁着好奇的目光。
　　 “今天有个同学聚会，你有空吗？大家好几年没见了，要不凑一凑。”
　　 “马东也去吗？”我忙问。
　　 “你们没结婚啊，那时候闹得好凶。我还以为你们走到一起了。”对方在电话里嗤嗤怪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一直都没看到他。”
　　 “喔。”我不自然地应了句。
　　 “你到底来不来？”
　　 “那我就不去了，晚上还有个应酬。”我脸上微微有些发红。随后又补上了句，“下次一定去，我也怪想你们的。”
　　 对方笑着说：“那就下次吧。”
　　 下了班，我特意从正三巷到猫耳朵洞穿过去，一路上都沈浸在过去的事。马东找到我后，就再也没回过学校，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这么说好像不严谨，仿佛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马东。大家都闭口不提，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可大家逃避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怪异。往事不堪回首，我努力不去想这些。快到富康大厦的时候，“奇鱼快运”就在眼前，还是和那天看到的一样，依然很忙碌。我抓住一个身穿带有“奇鱼”字样的年轻人问：“马东在你们这里吗？”
　　 “马东？”年轻人一脸迷惑：“马东是谁？”
　　 “我说，走路是这个样子的。”我边说边走了两步。
　　 年轻人更是一脸迷茫，我刚想说，那天在这里搬运酸奶来着。这时从货物堆里走出一个肥腻的胖女人，她用五根香肠一样的手，一边抓着短发一边狐疑地看着我走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说：“那个马东，马东，从这里一直往西走——”
　　 “从这里一直往西走？”
　　 “对，一直往西。”这次她说的很坚定。
　　 我没有多想，一直往西，迎着晚霞的余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耳边一直盘旋着迈克尔·杰克逊的经典旋律。那种滚烫的感觉，像车轮碾压过心脏；甚至是尖叫，都充满了膨胀的欲望。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狂热，也从未感觉到如此冰冷。坚硬的心脏，一再说往西，往西。
　　 很快我就远离了城市，迎着晚霞。那红彤彤的霞披，将西边的云朵醉染得酡红、酱紫，然后忽然间又成了清灰直到漂白。白的耀眼，有些炫目；还有些新潮澎湃。美仑中透着诱惑，就像童真溅洒在洁白的床单上；更像儿子无意间的绘画，他把那酡红颜色随意地涂撒在画布上。
　　 我说过，我记得马东那句话。“能够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就好了。”我也张开双臂，把自己摊放在岩石上。石头的坚硬和温度，迅速从裸露的肌肤下传递过来，不是所有人说的那种冰冷。而是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蠢蠢欲动。这是蛰伏千年甚至是万年的心跳吗？马东说，是人，一辈子，万辈子的悸动。我突然好感动，仿佛声音都有了轨迹可循，眼泪也是顺着声音流落下来的。那天的晚霞姹紫嫣红。
　　 我登上了山顶，又看到了苍茫的山脉，看到了落日的嫣红；甚至看到了马东的脸，在夕阳中那样灿烂，还有他那张开双臂的样子，迎风飘展。我踮起脚，也慢慢张开双臂，迎着风，，披散开头发，感觉自己有了轻盈的感觉，肋下仿佛生出了翅膀，大风就在腋下鼓动。于是，我纵身一跃，身体腾空而起，就像鸟儿一样，越过山川，越过河流，向着那个微笑的马东飞去。
　　 那天的太阳，和当年一样姹紫嫣红。
　　
　　 几天之后，当地的新闻播报了这样一条短新闻：在市西西郊的山脚下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经公安机关勘察，初步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同一天，在距离女尸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又发现一具男性尸骸，死亡时间不确定。现场经法医鉴定，该男性左脚骨骼有先天性残疾。希望广大市民踊跃提供有关线索，以便快速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