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山馒头(散文)
一
雪地上,一种诱人的野果,透着乌紫紫的光。犹如璀灿的星星,在记忆的天空里时常发亮。
它不是如丹的山荆子,也不是似珠的山棯子,更谈不上稀罕珍贵,乃寻常一山果儿。然而,随着岁月流长,它却愈发余香无穷。
这种野果就是山馒头。
山馒头的芳名叫赤楠果。赤楠果在我的故乡被称作山馒头。山馒头,十足一土名也。土名就显得土气,干嘛不叫黑珍珠、紫玛瑙呢?多动听呀?捯来捯去细琢磨,人们之所以叫它山馒头,也许是它的外形长得像馒头儿,又可食用裹腹的缘故;或许是长期以来饱经苦难,人们太向往城里的馒头了。
馒头,在那个异常饥饿的年代,可是一种极为奢侈的食品哦。
中国高等植物图鉴称:赤楠,又名血鳞木、赤兰、山乌珠等,桃金娘科,属灌木或小乔木,果实球形,可作盆景树种,其根可入药。
我的故乡在南方,是一个遥远的小山村。村子长在山里,遍目是青的山,绿的树。赤楠乃草根一族,爱入寻常百姓家。山野之上,万绿丛中,野生的赤楠随处可见——在悬崖,在山坡,或在向阳的山溪畔。
夏日里,骄阳似火,赤楠花开了,碧绿的细叶间吐露出艳丽的芬芳。含苞的蓓蕾,淡淡的黄;轰然怒放的,素素的白。碧玉妆成一树高,半树染金半树雪,甚是热烈多姿。花谢了,枝头上便结出一簇簇、一串串豌豆般大的果子。细看,外表光滑滑、圆扁扁的,酷似小馒头。历过秋,走到冬,山馒头慢慢地熟了,逐步从绿变黄,由红变紫,最后又从紫变黑,簇簇像蓝莓,串串似乌珠,晶莹剔透,恰似一树又一树的琳琅,缀就一幅岁寒山野硕果图,分外妖娆。
山馒头,顾名思义是可以吃的。小时候,我们只知道饿。饿荒了,就到山野上去找山馒头。山馒头的味道相当不错,淡淡的甜里含着涩涩的酸。那种独特的滋味,别说是我们这些小饿狼啦,就是神仙见了也会跳墙。
犹记得,我们过阡陌,爬山坡,踩松针,穿杂草。终于,在灌木丛中找到了耀眼的山馒头,便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枝,连叶常果一起狼吞虎咽,仿佛在啃梦中的冰糖葫芦。待瘪扁的肚子感觉有点硬实了,大家的嘴巴个个涂了一层厚厚的紫,成了墨齿留香的乌盆大口。
山馒头,山野的恩赐,少年的仙果,儿时的真爱。
二
古人曰,淮南柑橘淮北桔。同是山馒头,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它的风味也是不同的。
这个意外发现,缘于到外婆家拜年。
我的外婆家在石庄。石庄处在南田山的高山台地上,离我家约三十里路。从十岁开始,每年正月初二的早上,我和弟弟就挑着一小担年礼走出家门,去石庄拜年。我们跨过村头的石拱桥,走上五里长的际㘭堂岭,又爬上三里多长的茶寮岭,再登上一条五里多长的通天岭,便来到了戳天岩。至此,已是大山的最高海拔了,至少在千米以上。戳天岩是一条大石笋,兀立在山巅的岩坦上,直直地伸向云朵里,一副要戳破天的气势。
每每,我们到达戳天岩时,都要将担子搁在岩坦上歇息片刻。连续挑着担子,爬了十几里陡峭险峻的山岭,肚子早已饿得咕噜作响。于是,我们便去寻野果吃。山道的右侧,是那片皱皱褶褶的大岩坦,除了崔嵬峻拔的戳天岩,岩缝里长有几丛杂草和灌木外,再无其它植物。
我和弟弟朝山道左向的山峦走去。光头的山尖,裸露着赤色的沙丘,沙丘边是绿色植物的世界。一棵又一棵的老头松,曲着腰杆弯着脖,在呼啸的山风中,抖着虬枝、摇着绿针,矮矬矬的,怪模怪样的,恰似武大郎。伴着茅草疯长的,是一蓬蓬贴地而长的狗狗娘刺,紫色的藤条上长着锐利的倒钩,撑出椭圆翠叶。若把叶子掀开,则可以看见一些紫红的、小小的圆果,这就是金樱子了。金樱子早就熟了,可以吃,但不好消化,结肠。早些日,堂妹金月偷吃了几颗金樱子,结果三日三夜通不了肠,肚子胀成个砂煨儿,疼痛得满地打滚,我们怕。
穿过松林继续往前走,我们走进一个山坳。左边一座寿桃山,右边一座冥斋山。两山之间是一条黄泥路,路上长满及膝高的蓈枝,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生生地闯了进去。因为,此刻山坳里散泛出一股浓浓的熟悉的果香,我们的眼睛亮了。
妈耶!两座山上,在黄地毯般的蓈枝丛中,冒出了许多赤楠。左一丛,右一丛,上一丛,下一丛,密密麻麻的,满山遍野哟。我兴奋得朝天看,天蓝如海,悬着一团团雪浪花似的云朵。太阳暖暖地射下来,照在那些山馒头上,紫光亮闪闪,乌得滴下墨来。啊哈!山馒头在这开大会啰!弟弟冲山上大吼一声,惊飞了一只正在树丛里啄山馒头的石鸡。但听一阵窣窣响,石鸡扑棱着一对五颜的彩翅,拖着长长的尾巴,极不情愿地从我们的头顶飞过,隐入了山那边。
我和弟弟兵分两路,他去左手的山,我到右手的山,像猴子般蹿着爬将上去。不知是路远山僻,还是味道不好,这里的山馒头竟没被人采摘过。太完美了,我折下一枝,试着尝了一颗。心一颤,咦,这是山馒头吗?咋这么甜,仿佛浸过冰糖,抹过蜂蜜。我又尝了一颗,还是一样,香到心肺,甜到骨头。我心花怒放,遂把双手合成一只小喇叭,喜出望外地朝弟弟呼唤,弟弟,你快过来,我这边的山馒头非常甜。弟弟也朝我喊,哥哥,你快到我这边来,我这里的山馒头才好吃呢。
我们叫声和笑声,在芬芳的山风中传过来,又飘回去,醉美了空寂的群山。
三
所有的山果中,戳天岩的山馒头带来的惊喜是最难忘的。
自从在戳天岩发现山馒头的新大陆后,我的心中就有了甜蜜的小秘密。但秘密仅保持了一年便泄漏了。第二年拜年回家,途经戳天岩,我们大快朵颐之后,还捎回两扎山馒头,供小伙伴“舟浦七狗”分享。大家吃后,个个叫好连天,纷纷询问是在哪摘的。我没有透露具体的地点,只是告诉他们,这山馒头长在很远很高的山上。
那个年代,如此美味的山馒头,是极具诱惑力的。大家嚷嚷着,即刻要我带他们去采摘。都是少先队员,都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胜利的果实理应大家共享,我答应了。但当我骗他们要去攀登戳天岩时,有的就打起退堂鼓了。原说“七条狗”全体出动的,次日行动时只去了三条。戳天岩且高又险,不是人人都愿意去攀登的。
那时候,一个疑问让我大惑不解。同是生长在山野上的山馒头,为什么戳天岩的色彩就格外艳丽,味道就特别甜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我首先请教外公。
外公捋把白胡子,笑呵呵地说,你们年纪这么小,就来牧外公,说明你们孝顺。古话说,孝顺田头割有谷,孝顺父母必有福,因为你们孝顺,所以戳天岩的山馒头就特别甜。
外公的讲法有一定道理,但解释不清楚。回到家中,我问阿妈。
阿妈思忖了好一会儿说,最重要的道理,外公已经给你们讲得很清楚了。今后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你们时刻要牢记,处处要以孝为先,孝道之人天保佑,不孝之人遭天谴。她补充了一点,说,戳天岩的山馒头之所以长得格外甜,是因为戳天岩的山馒头耐得住寒,经得起苦。她强调道,做人也一样,吃过苦中苦,方为人之人。
记得当时,听罢阿妈的话,我以为她是在小题大做。后来随着慢慢长大,才理解长辈们的用心良苦。
野果亦如人生。
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人生如是,野果亦然。
戳天岩的山馒头,长于高山之巅,经年风吹雨淋,不畏严寒酷暑,几番白霜,几度飘雪,几经冰冻,才赢得了于冰天雪地傲首立,姹紫嫣红分外香。
山馒头是永不消逝的乡愁。它至今令我,才下眉头,却上心头。